左千炀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脸,痛苦不堪,不住发出哀嚎。
方才他招使天龙平剑意,更有神武战仙护身,连那道摧山断江的霸道剑意都近不得身,弹指之间,就摧破了两道宗师遗留下来的剑意,不可谓不风姿超群。
可惜,这外物终究比不得自己实打实的修为。
越是具有无上威能的法器重宝,越是需要境界高深之人才能发挥其全部威力,就像白苇的那柄灵犀仙剑,没到御剑的大宗师境界,便不可以妄自拔剑出鞘,否则就会遭受仙剑气机反噬,而那柄十大剑器中位列第一的诛魔仙剑则更是如此,估计得到了九天仙人手中,才能完全体现其神妙。
左千炀在那座藏书阁里看了十年书,在那座堆积成山的书山书海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久,自然也会一些西昆仑修士不屑一顾的旁门小术。
譬如这强行御使法器发挥神通的千机勾连术,用自身精气血气催发上品法器的旁门术法,算是居家旅行自保逃命的必备法术,简单易懂,却代价极大。
修士将精气神视为三宝,是证道长生的根本,而以精血精气催发的术法,是旁门左道才会使用的末流小道,伤人更伤己。
左千炀走入竹林剑池前,就已经想通,这座浩淼竹林里杀机重重,连师姐这种修行无碍的天生剑材都进去以后都九死一生,卧床修养了大半年,自己进去多半是绝无生机,于是乎便有了这幕凄惨下场。
他没想到,自己几乎将这百日苦修的精气全都赔上了,也才招使出一条天龙,险些被那道惊天长虹斩了,最后他逆行气血,强行再召唤出一座威猛神武如天庭战仙的虚影才挡下那道以刀作剑的霸道剑意。
强行御使远超自身境界的法器会遭到反噬,大多也只是修养百日便就好了,可是左千炀体内藏着的是一尊曾经镇压过六道邪魔的无上重器,即使现在灵性全失,破损大半,也不是他可以随意使唤的。
没有被反噬重伤致死就是天大的幸事,遭受这气血沸动的痛苦也算是轻的,不过这一番折腾,损伤元气只是外伤,真正令他哀嚎不止的是,那尊饕鬄一般的八部天龙竟能吸纳他蕴藏于根骨之中的精血,两座法相出手,片刻时间就抽取了他几乎半数的精血,这等于是折损了肉身的寿数,凡夫百载寿元,左千炀立马减去十之二三。
“这逆天行事,果然折寿损命,八部天龙简直是座活菩萨,天天供养着你,也不知道手下留点情!”
左千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泥土,丝毫没有半点修仙求道之人的气度,一边痛骂这尊佛门重器的无情,一边打坐回气。
如今他的这副模样可算是凄惨无比,气机紊乱,魂魄几乎碎裂,更重要的是被八部天龙硬生生抽取了半数精血,如果不是体内那道绵长气息游走全身,滋润经脉的话,左千炀说不定就成了这西昆仑千百年来,第一位从明窍境跌下凡尘的笑话!
“早跟你说过,这种损害肉身伤人伤己的旁门术是要不得的,这尊八部天龙哪有这么好驱使!”识海内,传来白衣小和尚稚嫩声音。
左千炀缓缓运功导引体内凌乱气机,想着这外伤痊愈倒是容易,花费些时日修养就是,可魂魄上受的重创可是不好受,看来得去找师傅要上几枚上品丹药?
“你倒是会说风凉话,身为一位天下禅林之首大雷音寺的弟子,活了八百多年的高僧,您给我挡下那两道王霸剑意看看啊?!”左千炀愤愤道。
山下的那些话本小说里,别人捡到个上古重宝,里面有大乘功法,有仙人遗宝,再不济也得有一方自成小千世界的洞府吧,让自己种种草,养养花什么的,可自己呢,一尊据说是佛门无上护法的八部天龙,居然只是残缺货色,中看不中用!里面还附赠个失忆的小和尚和一位被镇封八百多年的老魔头,都说修行途上坎坷多,可自己这一路修行还能再坎坷点吗?!
左千炀心有戚戚,世人都说这上得昆仑仙山难如登天,可是谁知道下山也不容易,按理来说他出身世间最正宗的仙府,何必这样不要命的修行,就像师傅和师姐说的那样,修行如登山,得一步一个脚印扎实走下去,这样才能登得高走得远,可是他已经荒废十年光阴,修行有天赋根骨一说,也有勤能补拙的出头例子,他看得那么多仙人的山野轶闻,哪个不是苦修甲子百年一举飞升的?至于天资根骨超群的绝世天才,大多是年少成名,而后泯然众人矣,千百年修行界中可从未见过天生就注定成就大道的仙人!
“你这西昆仑的规矩倒跟我们大雷音寺的相似,凡是有佛心有碍的弟子都会被送回尘世间,历经诸多劫难,直至做到心中无杂尘才能返回寺院,继续修行佛法。”白衣小和尚约莫也是觉得有些羞愧,撇开那个不讨好的话题,讪讪道。
“我觉得待在这山上挺好的。这山上清静,都是些清静修行人,像大雷音寺一样,只有诵经念佛声,方丈说俗世多五毒六欲,禅心不定者,便会难以自持。”
左千炀略微恢复些许精神,点头道:“是呀,谁都知道西方昆仑是修行的好去处,天下清气鼎盛之所,修身养道,明心见性,可谓是洞天福地。”
识海之中,白衣小和尚挠头不解道:“那你干嘛不要命似的想下山?还不惜背上这一身佛门气运!”
左千炀轻声道:“我自小便就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生在这个春秋乱世,能活着不容易,要不是老头子抚养我那么多年,估计我早就死在路边。我跟着老头子东走西跑的,看过饿殍遍野,看过背井离乡,看过有大将军坑杀数万降卒,看过国破家亡山河碎,那场面,真是血流成河,哀嚎如雷,所以我很庆幸,能好好地活着。原来我想跟着老头子学相命算卦的本事,将来也好讨生活,给他养老送终。可那个老头子固执得很,非说什么测算之道妄猜天机,是有损自身福缘的事,会让人折寿的,只愿意教我写字看书下棋。”
“后来,他把我送到这座山上,说要让我修大道求仙法,要我以后腾云驾雾去接他。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山,他说,这山不是谁都能上得,说他要去会一位故人。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山,结果在这座山上我没学到什么通天仙法,每日里只是看书养气观沧海,一日复一日,纵使我通读佛经道藏,养出一身浩然气,可是下不了山,这又有什么用?那个老头子一天没酒喝就活不下去,没人帮他捶背捏肩,没人陪他下棋,没人给他念相书棋谱,他一把年纪了还东奔西走的,这世道那么乱,叫我怎么能放心!”
他靠坐在一株挺拔青竹上,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像个年纪大的妇人,那个死老头子上山前说送自己一份及冠礼,结果是一座佛门遗失百年的八部天龙,说叫自己上山学法,你自己不就是那行走天下的得道高人么?还装什么算命老头,每次碰见那些剪径山匪都害自己心惊胆战的,会故人?以为自己不知道啊,你哪有什么故人可会的,看你又是送重宝,又是学仙法的,明显是惹上什么狠茬子了,人家来寻仇,你就把我扔下跑路,好歹相依为命了那么些年,能不能有点良心啊!
“不要让我见到那个死老头子,不然非得痛骂他一顿!”左千炀越说越气,一脸怒色。
“可是为什么小僧觉得你很想见到那位老.先生啊。”白衣小和尚出声道。
左千炀抬头看天,喃喃道:“当然想见到他,他孤家寡人一个,没有我,谁给他养老送终,谁给他抬棺材啊?”
..
青阳宫中近处有座山坪,恍如被剑仙一剑东来削平了山巅,坪上只有一间简陋茅屋坐落。
许久没有人住的茅屋很是颓败,灰尘遍布杂草丛生,茅屋旁还有一只早已无水的大水缸。
一头灰白发的澹台长明蹲在一座荒坟前,拔起丛丛杂草,靠着墓碑,眼神温柔,像是依偎着至爱之人。
当初跟着师傅入了青阳宫学剑,祖师赞他根骨精奇,师傅说他天资无双,修行界中,都将他和碧霄宫商宸子、春秋剑阁吕常秋、终南剑派赵玄阳并称四剑子,俱是有望登顶御剑大道的年轻翘楚,而春秋剑阁阁主魏杨当时已经是剑道之上的大宗师,放眼天下无几人值得他拔剑的孤高人物。
他人求道从不知自己能否飞升,能否得道,而他从握剑的第一刻起,就知道,这辈子他注定会在天下剑林占有一席之地。
这不是年少得志便张狂,而是一种剑士应有的意气,故而他修剑道却不佩剑,不习剑气剑术,除了时常练剑的那把青竹剑便再也没有握过一次剑,如此这般,无非就是要学李剑祖那样,求取直抵天道,直通天人的仙剑大道。
所以他弱冠之龄就闯下山去,一剑东去,不知跟多少剑士大家斗过剑,像跟自己并列四剑子的终南剑派的赵玄阳,一手天罡法剑辟易群魔,却给自己九剑战败,还有那冬雪山庄的公孙长溪,修一身绿水剑气,也是天下有名的剑士,让自己化出万千风雪剑气打至重伤不治,成了再不能使剑的废人。
一路上,自己拔剑战尽了天下剑士,终于到了那座剑道圣地春秋剑阁,他风雪下昆仑就是为了来这座号称占据天下半座剑林的地方,当年师傅也如他一般意气风发下山,遇见了当时的剑阁阁主吴远山,被一剑战败,从此枯坐昆仑不下山,抱憾一生含恨而终,如今他就要彻底毁去这座剑阁的名声,让天下人看看,所谓剑道出春秋不过是一句屁话!
战败了十七位剑道高手和两位剑阁客卿后,他终于跟那位穷尽剑意的春秋阁主酣畅一战,那是他此生最惨烈的一战,亦是最圆满的一战。那一战,他惨胜。
他拿去那把十大名剑位列第七的烛龙,不再与人比剑,而是去了北地荡除群魔,在玉皇顶观日时,遇见了她。当时的他已经名满天下,可是她才刚从大荒山走出,准备游历世间。
与她把臂同游的那段日子,无疑是他最无忧的时光,去西蜀西楚看秀丽山水,去大燕南唐登高望远,只要看着她,天底下哪里都是好风景,她说杀人不好,自己手中那把烛龙就再也没有出过鞘。
可是自己容得下她,天下却容不下她,出身大荒山的她是秦陵守墓人之后,世世代代看守那座大秦皇帝的陵墓。一座秦皇陵出世牵动天下宗门,终于在歧鸣山上被仙宗魔门数十位高手围困,即使他剑气无匹杀气冲霄也没能护住她。
他杀出重围,一路直奔昆仑山,一剑过九关,跪在玉皇楼前,恳请宗门为她续命,可是谁都救不了她,三日后,她便死在了自己怀里。
她说,要死也要死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于是他就在此处,葬了她。
然后,在这里结了座茅屋,住了三年。
她死的那天,大风大雨,他葬了她,也埋了那把“烛龙”。
他答应过她,不再轻易拔剑了。
澹台长明轻声道:“洛儿,我失了一次约,你我便就阴阳相隔,永不相见。”
“你不在,长生证道,御剑飞仙,这些于我有何用?”
“我答应过你,不再轻易拔剑,可是在要这昆仑山枯坐百年老死,我不愿。”
孤坟荒冢旁,有一方突起的土包,长约三尺,像是一把长剑埋在地下。
澹台长明凄声道:“洛儿,我此生不负剑,不负昆仑,唯独负了你。”
随即灰袍白发已如暮年老人的澹台长明抬头看天,朗声道:“可是澹台长明岂会老死山中?洛儿,且看我为你拔剑再战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