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仑太乙峰上,有两人垂首而立,一人身着紫薇道袍,临风欲起,仿若仙人;一人身着锦衣华服,身材高大,神态之间极具威严。
两人静立在一块嶙峋大石上,俯看这一幕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异气象。
紫薇道人开口道:“三百年没见过这种景象了,而今一见,不知是福是祸。”
锦袍老者声如洪钟,道:“何必纠结,不管是福是祸,杀了便是,宁肯杀错不要放过,大劫当前,西昆仑再禁不起折腾!”
紫薇道人皱眉道:“他是赫连先生送过来的人,当年昆仑欠他一卦之情,怎敢妄断他生死,更何况他如今是长明门中弟子,不可轻动。”
锦衣老者冷笑不止,道:“温元象,你思虑如此之多,步步算计,招招斟酌,这样的性子也能求得天地大道?!”
紫薇道人轻声道:“莫忘了当年魏辛神为何反出昆仑,你和他可还有一段因果未了!”
锦衣汉者眼神如刀锋,杀气凛然道:“那又如何,莫非我还会惧他不成,一个修行不过三百年的孽障,一拳便能打杀了!倒是你这磨蹭性子,如何能执掌昆仑,如何能求取大道!”
紫薇道人不以为意,一脸洒脱,道:“你祖寿年注重炼体养神之道,走的是肉身成圣的路子,故而你行事肆无忌惮,只求一力降十会的刚猛,任凭前路是千重劫万重难,你只是一拳打破就好!我却不行,宗主远游百余年未归,琅嬛宫殿也是数百载前就关闭宫门,天下劫运已成大势,昆仑若想在世间安然无恙,就容不得半分差池,行错一步都不可!”
“我自幼得祖师传授天心运算之术,自觉得能看透几分天机阴阳变化,天地仪轨运行之道,如今才知晓,祖师当年说的‘人于天地,不过蚍蜉’是何意,天地苍茫,凡人穷尽一生又能看得透几分奥妙。祖寿年,你平生一不敬天地,二不敬仙佛,三不敬鬼神,以为凭手中的拳头就能打破虚空见大道,可你是否想过,你不参悟大道运转之理,天仙之下,你终是凡人!”
锦衣老者眉头一挑,浓黑如墨的两道眉毛犹如长刀出鞘,霎时间,兵戈相交,铁蹄轰鸣,一道雄浑沛然的煞气腾身而起,太乙峰巅好似成了横尸遍野的修罗沙场。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流血漂橹,那仙人一怒如何?!
紫薇道人轻甩袖袍,轻松写意的将这股浓稠如血的滔天杀气化去,“我说过,你若不化去这股血煞之气,天劫之下,滚滚雷潮,必成飞灰!”
锦衣老者冷哼一声,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紫薇道人望着那于空中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条条白龙,喃喃自语:“千年前灭道之劫,八百年百家衰亡之难,五百年天魔降世之祸,如今气运转化,道消魔涨,莫非天地之间,正道终是不存?!”
太乙峰上,一声悠悠长叹,惊散几朵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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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出浩大气象,惊扰西昆仑无数人的左千炀却陷入一片迷蒙之中,上不着天,下无临地,仿若坠身虚空,好似陷入天地开辟前的混沌中。
不知过了多久,左千炀忽见周身众星环绕,他盘坐于星辰中央,如仙如佛,光芒照耀大千;又见天花乱坠,周身有瑶花天女、天王力士拱卫,自身坐于九龙神辇上,威严浩荡十方诸界;再见世间烽火连天,满目疮痍,血流成河,积骨成山,如人间炼狱。
各种大欢喜、大自在、大恐怖的幻象出现,种种浮现于左千炀心中执念、妄念、魔念幻化成一幕幕真实可见之景,诱发他心中六欲七情。
诸般幻境,轮转不休。
“这是心中幻象,还是梦中虚妄之景?”
左千炀自言自语,他不曾真正踏上修行路途,没有修炼出法力,怎么会引动心魔幻象来袭?
“我尚未修行,哪来的心动魔生?这可是真丹境界才有的心魔劫难。”他心中疑惑难以消解,“先不去管这些,如今怎样去度过这一重劫难才是最紧要的!”
左千炀心中默念清心法咒,他虽不是修行中人,可也知道这是心魔作祟,稍有不甚被心中魔念蛊惑沉迷,浑身精气血气便就会被吞噬一空,阴魔夺魂魄,外魔噬精血,是修士最为艰险难过的劫难。他没有开始修行,自然没有法道玄力,虽然不能凝聚神魂以心念为剑斩杀心魔,鼓动法力生出真火炼化外魔,可他十年光景中在西昆仑藏书阁内观看无数大道真典,企图学上古练气士自悟修行法门,十年下来,修行法门未曾领悟,倒是明悟了许多修行妙谛。他深知对付心魔必须紧守其心,任凭心外幻境如何变化,都不得生出一丝半点的杂念,否则心中杂念丛生,心魔就更加变化莫测,更加引人沉迷,使其无法自拔。
也幸亏他不曾修行,若是修行中人的心魔劫难,虚实难辨,最能害人,动辄便有走火入魔的凶险。
“我心不动,一切念头皆是虚妄!”
左千炀掐动印诀,盘坐于浩大虚空中,摒弃诸般杂念,定心守静,心中空冥一片。
只见虚空中场景变幻,一阵阴寒大风刮起,无数披头散发,相貌狰狞之人如潮水汹涌而出,向左千炀奔来,口中不住呼喊,“那小子,来到冥府阴间,还不拜见阴司阎王!”
说罢,一身披黑金衮服,身躯高大的凶恶男子大声斥道:“哪个不知礼数的莽夫,见到本王不下跪参拜!”
周围小鬼也纷纷附和,声音喧嚣无比,吵得人心烦意乱。
左千炀看着眼前心魔变幻之景,冷笑道:“仙佛无眼,鬼神无用,跪拜作甚?”
冥间幽府,凡夫心中最惧怕之地,任你权势滔天,执掌天下,也不过是百年之后一堆黄土的下场,幽冥地府,十八层地狱,叫人如何不惊不惧?可是左千炀上西昆仑十年,早就勘破凡夫眼中的生死之惧,又怎么会被这种心魔幻境所惑。
凶恶男子见左千炀如此狂傲,大怒道:“拘魂鬼差何在!将这大胆狂徒拿下,滚过油锅,扔下火海刀山,使其受千刀万剐之苦刑!”
见阎王发怒,小鬼仓惶散去,只余两个手拿拘魂棒,囚魂锁的差人模样的鬼魂,他们两人,一人拿拘魂棒,向左千炀凶狠打来,一人拿囚魂锁,飞身而上,想将其锁住。
左千炀怡然不惧,洒然笑道:“欲乱我心神!可笑!”
只见他双手变幻印诀,捏了个道经中粗浅的“镇魂印”,镇住自己心魂,口中大喝道:“虚妄之景,虚妄之像,速速散去!”
喝声如若雷霆降下,青面小鬼,黑袍阎王,拘魂鬼差,纷纷如云烟般散去。
如此这般反复,心中魔念或变化凶神恶鬼,欲食人而噬,惊其心神;或变化妙音天女,做出旖旎香艳之状,迷其心志;或变化凶人魔头,杀戮众生,恶其心胆;或变化大德高士,坐法坛之上讲经说法,摄其心魂,种种不一,演化心中六欲七情,若是左千炀稍稍一动念,心魔乘隙而入,引动腑脏气机变化,气血逆流,肉身魂魄便就会被心魔、外魔吞噬一空,消亡于天地间。
左千炀盘坐虚空,不动如山,神情祥和,无论心魔如何让变幻,他都紧守本心,不为所动。
诸般心魔逐渐散去,天地间又变得清明一片。
不多时,虚空散开,恍若一张宣纸上晕开的墨滴,周围出现街头行人,来往马车,叫卖小贩,如同一幅烟火气十足的名家画卷徐徐展开。
好一副人间众生相。
百万甲士如黑云压城。
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
略显单薄却一往无前的书生背影。
三段印象最深刻的年少记忆化成真实之景。
这一幕人间场景,便胜过心魔恐怖无数。
左千炀心神巨震,平湖无波一般的心境瞬时失守,整个魂魄都飘飘渺渺,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无数魔头像是老饕见到珍馐一般,哇哇怪叫向他汹涌而来,滚滚黑云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凶恶巨兽。
轰。
左千炀生死悬于一线之时,身内八道浩大金色光芒透体而出,堂堂煌煌,无穷金光加持周身,威猛如天神下凡。
虚空之中梵音禅唱阵阵,八道浩大金光化为八尊似人非人的神魔,一幕幕如同真实不虚的心魔幻象顷刻间如琉璃破碎般烟消云散。
八尊神魔威势惊人,盘踞于虚空中,好似是说法讲经一般,吐出一个个金色梵文篆字,字形小如蝌蚪,像龙蛇扭动,又像盘坐在虚空的佛陀,透露出一股禅意。
八尊神魔双眼微闭,双手结印,神态各有不同,齐声诵唱,如佛陀讲法。
看着八尊气焰惊人的神魔,左千炀不自觉回想起自己在藏书阁中一本古籍中看到的残破片段,那是一位落第不得志的书生所著,那位书生前半生苦读诗书,苦求金榜题名,将一身才学卖与帝王家,却郁郁难以得志,一日里他观大江东去,看明月西垂,心境豁然开朗,开始游历天下,遍观大好河山,更将沿途所见山水风光,山野轶事编著为书。书中不但有山水风光景色,更有上古百家流派的一些记载,其中就有当时禅林大宗大雷音寺只言片语的描写。
书中写大雷音寺香火旺盛,信众无数,武僧过万,寺中还有精研禅武之道的十八位大罗汉,世人更是传言大雷音寺中的浮屠塔林中藏有一尊镇压佛门气运的重器,是一座威能莫测的八部天龙。这八部天龙相传是远古有八位凶焰滔天的大魔祸乱天地,被佛陀镇压于西方极乐,后来八位魔头相继被佛陀感化,皈依佛门,证就般若至境,成为佛门八尊护法,百年后在浮屠塔下圆寂,与八座浮屠塔融炼为一体,化作一座八部天龙。
这便是佛门典籍中记载的八部天龙?
左千炀望着虚空中如佛陀盘坐的金色篆字,八尊宝相庄严的神魔,想起上山前那个一脸不正经的老头子跟自己说的话,心中情绪复杂莫名,“八尊至尊至贵的佛门无上护法!老头子这份礼物给的也忒大了!”
难怪乎宗门内擅长观相的应龙祖师断定左千炀身藏一种极难得的佛门法相护佑,这哪是什么天王相力士相,这根本就是一座世上仅有独一无二的佛门重器。
八部天龙。
八尊通天彻地的神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