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可算是修行界中的巅峰战斗就此收官,太虚宫主韩相如虽然最后转身离去,并未有一剑挫败琼华宫主的结局出现,可依旧不能减去他半点的剑仙风采,以前常有人质疑不曾见过西昆仑韩剑仙出过一剑,战过一人,有什么资格得到上阴宫甲子评中一句不输春秋的评语,这无疑是将他拔高到一个与天下顶尖剑士并列同排的高度,但不管世人如何议论,作为剑道圣地的春秋剑阁并没有任何不服气的言语传出。
直至韩相如凝聚二十四轮明月神意,成就宗师境界,真正在剑道上超拔脱俗后,这些质疑流言才淡去几分。
世人才觉得自澹台长明闭守青阳宫之后,西昆仑终于又在剑道上出了一位可以抗衡春秋剑阁的绝代剑士。
不输春秋?这座被奉为仙道魁首的西方仙山还真是没有输给过天下任何一座宗门。
左千炀亲眼目睹了整场战斗的全部过程,他感受过竹林的剑气是如何侵人心神,摧肝断肠,可是那位只听闻过却不曾见过的韩师叔,居然以一人之力,力抗百万竹林气机,甚至还能与十余位大宗师的遗留剑道拼上一个不分输赢,这份天下少有的剑道境界,他自问此生都难有机会达到。
如果他知道,今日竹林里两位大宗师的无由一战是因为他的缘故,也不知是何感想。
左千炀收回望向战场的视线,韩相如离去,琼华宫的穆师叔也不知去哪了,想想也觉得竹林里的这一战如一场倾盆大雨,雷声大雨声也大,他靠着先前在竹林里的剑气洗练,凝神也略微能看出几分妙处,比如那一张剑气织就的恐怖蛛网和铺天盖地的气机纠缠,都是离他很遥远的东西。
左千炀试想自己陷入其中,不说生还的机会,连撑上几息的光景都难以做到。
修行就是这般妙趣横生,一路前行,总能看见不一样的壮阔风景。
左千炀感概道:“都说书生意气是风骨,可这剑士风流更令人向往啊。”
“跟着澹台师兄学剑道,还怕不能登顶剑道巅峰?剑士风流,天下谁能比你师傅更风流?!”
声音清朗,却像是惊到了这个青衣少年。
左千炀猛然回头,几乎下意识就要展开连山架的起手式,眼神中流露的是连他自己都心悸的杀机杀气。
骤然出现激起左千炀杀机的来人眉头一皱,指尖凝出一点绿意,像春草发芽,蕴着饱满生机,弹向杀机旺盛的少年眉心。
“好惊人的煞气,这少年是入了魔么?连灵台之中都不复清明!”
一点绿意击中左千炀眉心,将他眉心中绽放的灵光掩盖下去,连着他眼神的炽烈如火的杀机都消减下去。
左千炀回神之后,微微一愣,看清来人面貌后,连忙行礼,恭声道:“青阳宫左千炀,见过穆师叔。”
不知是否因为看见过这位气质温雅的穆师叔脚下踏雷进竹林的霸气场景,左千炀始终不敢把面容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师叔真正当做女子来看,只觉得一身儒生打扮的她有着如龙如虎的威严气势。
穆清轻声问道:“刚才那一番观战,可看出什么玄妙来?”
两人似乎都极有默契的略过刚才发生的事,没有去提及。
左千炀颇为遗憾道:“千炀境界低微,哪能窥见两位师叔如天人斗法的神妙。”
穆清和颜悦色,略带几分调笑意味道:“澹台师兄说你性子清冷,不善言语,看来他并不如何了解自己的徒弟啊,你这讨巧机灵的模样可没半点清冷的做派。”
左千炀看着心中不怒自威的穆师叔一脸好说话模样,没有半分一宫之主的架子可言,有些讶异,嘴上道:“青阳宫里常年只有我和师姐还有师傅,本就冷清,师姐是个耐得住性子的清静人,师傅不是在阁楼里写字看书,就是醉倒睡卧在阁楼顶上,委实不是千炀寡言少语,而是实在找不到个说话的人。”
穆清见着左千炀这一副幽怨委屈的样子,心情开怀,澹台师兄年轻时虽然性情平和,可还是仍有一身的褪不去的清高之气,他徒弟可就要有趣多了。
西昆仑这座人间仙山,住着的尽是些问道求道修道的无趣人,记得解师兄说过,大道如天高,可是人心比天高,可见道高不如心高。你说你已得道,我见你分明就站在大道门外,还未入门。恍惚之间才是天道,懂了才是不懂,你懂不懂?
解师兄这样问我时,我摇摇头,说不懂,澹台师兄却点点头,说懂了,只是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大道之中,我到底懂了多少。
不经意想起这些故人故事,穆清意兴阑珊,看着眼前眉眼尚还稚嫩的少年,实在无法想象,澹台师兄口中所说的魔头、劫数,竟然着落在这个清秀少年身上,命苦的孩子,她只能这样喟叹,纵使她已是宗师境界,可是遇见这种涉及牵连甚广的大事,她向来没主意,师傅在就听师傅的,后来师傅去了,就听解师兄和澹台师兄的。
左千炀蓦地觉着穆师叔神色变得萧索,眼里尽是看透世情后的怀旧与唏嘘,就像老头子的苍老眼神,埋着一坛愈久愈醇厚的黄酒,沉淀下来的是悠悠岁月,以及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穆清出神片刻就立即回过神来,强自按压下破天荒出现的心境波动,眼神恢复一如既往的清明透彻,微笑道:“你这性子不像你师傅师姐,倒跟我熟识的一个师兄颇为相似,没有修行之人骨子里的那份傲气,这点很难得。我们这些修道求仙之人,日思夜想便是成了长生千年的仙人,可是个个都想做仙,怎么就不去想先做人,本末倒置,竹篮打水一场空!”
左千炀听着这一段饱含情绪的话,感觉穆师叔似乎意有所指,却又摸不着头绪,只能随声应和。
随意扯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穆清从袖中取出一枚价值不菲的玉简,道:“与你光顾着闲谈说话,却忘了正经事,这是澹台师兄从青阳宫书阁里寻出来的驭剑法门,《羊子秋养剑集注》,这位毕生止步于驭剑上品的前辈,虽然境界不高,可是对驭剑养剑一道却足可称大家,受天资机缘所限,不曾勘破御剑关隘。可论驭剑术,他是春秋剑阁客卿孙摇山后的第二人,初入剑道者,能透彻理解这本《养剑集注》,会有很大裨益。”
左千炀双手接过那枚质地优良的玉简,眼中神采熠熠,已达通玄下品,练气法门,驭剑术俱在手中,修道求仙,闯关下山,这一切看起来再也没有先前那般遥不可及。
青衣少年将那枚在西昆仑算不上珍贵的玉简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双手一拱,道:“多谢师叔。”
穆清柔和一笑,多了些女子温婉,轻声道:“你不必谢我,这枚玉简是澹台师兄要我交与你的,他近日有事缠身,不便离开,就叫我前来。你进竹林,登剑崖,入洞府,这些我都看在眼中,你身世坎坷,没有那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气,却沾染上几分澹台师兄的傲气,这是剑士应有的,想必你师傅对你也是极为满意欣慰的。只是那尊与佛门气运有关的八部天龙,你贸然纳入体中,不大妥当,日后你修行之中必有劫难,还盼你不要失了如今这份不退一步的浩然意气。”
左千炀认真记下,在心底默读几遍,八部天龙里关押的那尊大魔头始终是他心头巨石,让他如鲠在喉,时时有一种如水沁凉的感觉。
他摸着怀里那枚玉简,看着飘摇离去的穆师叔,觉得十年中山下的那些风景从未离他这么近过,像是触手可及。
“老头子你送我上山,自己却在山下,教我如何能放心的在这座仙山上清静修行?千万别早早死了,说好的乘云驾雾去接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左千炀坐在一棵青竹下,想起那张苍老脸庞,满脸灿烂。
..
太虚宫,剑坪。
一身素衣的韩相如置身于空无一人的剑坪中央,好似天大地大,只剩下他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脑后悬挂着的那轮明月闪烁不定,像是风中残烛,随时就会熄灭。
“没想到,百年的第一次出剑,就是与西昆仑的诸位宗师前辈斗剑,酣畅!只可惜那一剑还远未真正成就大势,不然就能更加尽兴!”
平常冷峻肃容的太虚宫主像是饮了好几坛烧喉烈酒,浑身酣畅淋漓,已至不能自以。
韩相如双眼朦胧,失了平日里的威严冷峻,衣襟上还浸有一片猩红颜色,触目惊心。
他丝毫不觉身上伤势,只是恍恍惚惚,脚步颠倒,真如醉酒一般,摇摇晃晃。
“世人都说西昆仑再出一把不输春秋的名剑,可笑!韩相如自知资质低劣,哪及师兄你的仙剑大道!若无你,太虚宫里怎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剑评上又怎会有我一席之位?当年宗门负你,你却不负昆仑,如今他们再次欺你手中无剑,韩相如怎会坐视不理!”
韩相如口中喃喃自语,眼神恍惚,好似身前出现了一位白衣剑士,一脸亲近笑容,自有一股说不清的风流。
“哎,我说这位师弟,这本《补阙剑经》上尽是些故弄玄虚的妄言,宋瞻此人著书字句之中故作晦涩,德行下下品,剑道最多只能算中下品,哪里能入眼。”
“..”
“我看你蛮有悟性的,诺,这本终南山玉书子的《明月剑录》拿着,以神意化出明月虚相,气意俱足,绝对的大家风范!”
“..”
“韩师弟啊,七日后碧潮峰有评剑会,你去不去?”
“..”
“师弟,我一定要闯关下山去,世间都说春秋剑出再无名剑,我偏要天下人看看,西昆仑仍有一剑,可教春秋俯首!”
..
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的两鬓白发,什么白衣风流,一剑斩仙,都被风吹雨打去,化作尘泥。
韩相如犹记得百年前,一袭白衣染血的澹台师兄抱着一名女子,一剑轰破山下九座关隘,跪在玉皇楼前,恳请温师叔舍弃一朵十二品长生莲,为她续命。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见满身意气的澹台师兄低头,至今他都能记起,一身染血白衣的澹台师兄的凄苦眼神,想来那时的他心已如死灰。
痛至极处,心冷心死,这样再痛也不会知觉了。
“当年你手中无剑,也不愿拔剑,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提剑斩出个天地辽阔?!。”
“我要教天下人再次记起,有一袭白衣,曾与李剑祖一样,可让春秋剑阁低头。”
当年之事,先一剑还恩,再一剑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