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长明留下剑器水龙吟与一招惊艳剑式便离开了,养剑驭剑终究是入门之法,修行途更是只能一人登山的艰辛事,师门长辈或许能在上山时搀扶两把,提携一二,可是走到一定境界时,外力帮助对己身而言微乎其微,难道摊上一个好师傅,能让你一马平川直通天道?
修行上太过轻松本不是好事,行与天争命的逆事,就得有果决心性,不然天意如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折损在天道之下,落得转世兵解的凄惨下场。
左千炀两指捏着一柄精致小剑,爱不释手,剑身中绿水游动,如同藏着一捧江南春水,醉人至极,丝毫没有半分身为剑器的杀伐意味。
“这就是飞剑啊,原来山下说书人口中的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仙剑就是这般模样。”
左千炀细细打量手中的水龙吟,满脸灿烂,在山下时,他曾经想过做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儿,最是喜欢前代大诗人的《侠客行》,一心想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觉得满身都是侠士风采。
可老头子泼他冷水,说行走江湖,怎么说得有一口上好的宝剑伴身,最少得要上千两银子,既然是少年侠士行走江湖,还得需要有一匹骏马,有了马匹还要费心思花草料喂养,又得去掉一千多两,然后人在江湖难免一言不合流血五步,俗话说人在江湖哪有不挨刀,那就得备着几瓶极品伤药,另外还得置办几身拿得出手的行头,这样零零总总下来,三千两银子总归是要的。
左千炀当时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才发觉这辈子都难去做个侠士了,就没了以前想去见识一下姿容出彩的女侠,结识江湖里名声响当当的豪杰,跟话本小说里写的各大门派的掌门称兄道弟的念头,这些少年心思都如云烟消散了,青衫仗剑的江湖梦就这样被无良老头轻轻一指戳破。
后来遇见过一位外出游历的书生,那人估计是出身某个没落世家,负笈游学,佩有一柄中看不中用的青锋剑,分别那天,左千炀小心翼翼提出要摸一下那柄剑,书生大方递过剑,那时还是孩童的左千炀轻轻抱住与他一样高的剑,觉得就像是抱住了整座江湖。
了却心愿的左千炀,再也没有提过那些关于年少江湖的梦想。
此时,捏着袖珍飞剑的左千炀,不禁想起了年少之时的江湖梦,笑道:“当时觉得什么一苇渡江,凌波微步,摘叶伤人,是与仙人无异的神通,连见到那些胸口碎大石的卖艺人,都像是江湖高手,现在才知道,俗世之上有仙门,众生头顶有天人。”
青衣少年摇头自问道:“得了一柄飞剑就了不起了?左千炀,你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呢。”
左千炀不再去观赏把玩精致飞剑,双眼微阖,识海中一篇入门养剑法便浮现出来,先养剑,再驭剑,至于那可证天道的御剑,他暂时不去想,也不敢想。
驭剑者千人,可御剑者不足一人。
这就是剑道这座巍峨大山的残酷景象,不是每个登山之人,都能登顶巅峰。
古往今来,剑道之上站的最高,甚至令后来之人只能仰视的只有两人,春秋剑阁初代阁主公羊子,握剑斩不平的李纯阳。
至于再之后能否有第三人出现,没人知道,只是很少人提到这个问题时,会不经意间想起一位白衣如雪的剑仙身影,那个从西昆仑走上的青年男子,曾经是天下公认剑道直追李纯阳的人,是离陆地剑仙最近的人。
养剑之法有气养和血炼两道,这篇《养剑集注》中都有提及,依著书人本身而言,较为偏向血炼之法,左千炀也很钟情于这种容易速成的法子,血炼,顾名思义,就是以精血养剑,每天按时辰滴血于飞剑,待飞剑吸纳饱足后,再以气机温养三个时辰,寻常法子养剑,三年小成,可血炼之法,只需百日,便能驭剑。
修行无终南捷径可言,这是大多宗门师长都会说的一句良言,血炼之法既可速成,便肯定会有其弊端,而且还不小,不去说滴血养剑极易亏损元气,丧失肉身炉鼎的血气,单说每日滴血养剑后的那番气机温养就如同受刑一般,寻常人又怎么会选用这种自虐般的法子养剑?!
只是这些伤身损气,耗费心力的弊端左千炀都视而不见,不过是与气机消除剑器中的锋锐气意,这种痛苦早在剑气通玄时领教过一次,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左千炀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丹瓶,轻声道:“倒是欠了那不讲理的燕国公主一次。”
他倒出一枚通体如金,浑圆无暇的丹药,出自坎离宫的小金丹,品相不凡,效用自然不会差,原本是北宫青瑜赠与他调和鼎炉气血,温养魂魄损伤之用,只是自从破境入通玄后,他魂魄几欲碎裂的惨重伤势居然不医而愈,并且耗损气血也补足四五成,他苦思冥想之后,得出竟然是那尊八部天龙开始反哺自身的结果。
左千炀吞下上乘丹药,化开药力,一股中正平和的气息从喉间徐徐灌入丹田中的那座黄庭楼。
高有九重的黄庭楼中,空无一物,唯有一朵小小莲花,远未含苞待放,只是一枚青涩小巧的花骨朵,一道形同玉液的水流从阁楼上浇灌而下,被还未开放只是花骨朵的小小莲花吸纳,原本要等到通玄上品接近真丹时,才会完整开出一朵的长生莲,此时,绽放开来,共有九瓣莲花,色如赤金,四周有几股细小如游蛇的紫气萦绕,呈现紫金相映生辉的绚丽美景。
左千炀服下丹药,坐照内观,目睹莲花由花骨朵怒放成一朵紫金莲,心中由衷浮出喜悦之情,就好像那些勤恳耕作的老农见得田地里的果实成熟,那种收获的愉悦,不言而喻。
自左千炀那日修得一座九重黄庭楼,内息循环往复可达七次大周天,一气浮起七息方坠,这部被道家奉为长生宝典的《黄庭经》与世间多数练气法门不同,世人练气大多是走佛门路数,先壮大肉身,再培养气感,练出窍穴中游走的内息气机,最后从气中求神,炼出一丝神意,此后便是生生不息,气机不绝。
可这部道家宝典的练气法门却是不同,不求壮大养炼内息气机,而是讲究一生万物,专修一气,然后绵绵无穷,据说龙虎山有真人毕生苦修黄庭楼,可一气浮起甲子不坠,与人对敌,哪怕是遇上佛门身具金刚体魄,龙象大力的高僧,都能拼得不分胜负。
佛门中证就金刚体魄的高僧最是难缠,举手投足皆是龙象巨力,周身气机雄浑磅礴,化外天魔都摧撼不破。
八百年前有一位关西大儒,喜好神仙志怪,一生好入名山游,虽自身没有修行根骨,可是心性超脱,见得不少隐于俗世的高人,在古稀之年后撰写了一本《甲子书》,记载多年间的游历见闻,其中最为有趣的是,这位大儒路经西域大佛窟时,曾亲眼见过一位佛门高僧,肤色如金,如同一尊金面佛像。这位形同佛门罗汉的高僧在大佛窟里打扫石像,性情慈悲,当时有一名黑衣魔头自东向西而来,路经之处血流成河,那位高僧不忍魔头作孽,出手拦截,两人大战三天三夜,百里之内可闻雷鸣,雷声轰鸣三日方止,据说最后那名满身煞气的黑衣魔头力竭被擒,被镇压在大佛窟的一尊韦陀菩萨像下。
左千炀不能修行时,最喜欢看这些杂闻游记,就当做话本小说一样,貌似藏书阁的看守老伯也有相同爱好,山下时不时会送上一堆古书残本,并不涉及修行法门,只是一些山下风貌或是大儒著书,都是一些可以开阔眼界的书籍,以前倒是有许多跟左千炀一样做入门修行的弟子常去藏书阁看书,可惜到了修行后面的艰深境界,哪还有时间去看这些不能增长道行,毫无作用的闲书。
左千炀常常想,修行尽头,若只是千年长生,移山倒海,放眼四周无一人相伴左右,世间沧海桑田变化在眼中不过是瞬间光景,那样真的有意思?
反正他觉得没甚趣味,还比不得跟老头子在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
这个青衣少年的修行初心本就不是长生成仙,这些在他眼中是很遥远的东西,如同山巅的浮云,看似触手可及,当你伸手想去抓在手心时,却又消散如烟。
走上西昆仑对于山下的众人来说,是一次机缘,抓住就能鱼跃龙门,得到就能成为人上人的仙缘,而下山对左千炀来说,则是一次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机会,虽然将这座人间仙山比作樊笼有点不恰当,可对于左千炀而言,这座清静满是仙气的昆仑高山便是将他锁住的樊笼,他割舍不下山下的那段尘缘,更放心不下那个老是爱唠叨,只会讲大道理的老头子,李剑祖说修得慧剑斩尘缘,他不想斩断这份为数不多带有温暖色彩的尘缘,因为对他而言这是少年时的所有记忆,记得书中看到过有太上教弟子,为求断绝尘缘牵绊,不惜亲手杀掉着了魔障的父母,在左千炀眼中,这种事简直是不可思议!
大道何物?
天道何物?
仙人何物?
只为除却心头迷障俗念,杀死双亲,这修的是仙,可与魔头又有何异?!
如果断情绝性,方能成就仙人。
那左千炀要来何用,修了百年甲子的仙人,最后还不如凡俗一生来的痛快!
本来只是一次服用丹药壮大气血,然后去滴血养剑的小事,却在见到那朵长生莲缓缓绽放后,左千炀思绪开始天马行空,心念又如上次那般,把握不住,一念生出千百念,山下俗世在心头翻滚,如沸水滚荡,常人若是这样便是入魔征兆,心念把持不住,生出杂念,气机浮动,就是走火入魔。
而左千炀却是任由心意如一叶轻舟,随波逐流,意想之中的心魔并未来袭,不知是因为有八部天龙护身还是何种原因,他思绪好似柳絮,风往何处吹,纷乱思绪便往何处去。
忽然间,左千炀有点明白驭剑术中所谓的剑随心念至是何意了,他懵懵懂懂站起身,如同孩童手舞足蹈,喊了声:“起。”
原本拿在手中的精致飞剑,水龙吟,微微颤动一下。
青衣少年耳中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轻鸣。
飞剑脱手而去。
摇摇摆摆,像是初学走路的稚子孩童。
走得东倒西歪。
然后飞出十步距离,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