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地域辽阔,却人烟稀少,除了那些经常呼啸聚集劫掠商旅的马贼,有时你走上半月光景都不见得能遇着个能走能动能说话的大活人,一眼望去,天地苍茫,黄沙戈壁,在这种时候,人通常会生出一种与天地相比,自己不过是一粒尘沙的渺小心思。
从高处望去,辽阔无垠的戈壁滩上,两个小如蚂蚁的人影徒步前行,一身青色道袍如同许久没有洗过的老道士念念叨叨,而另一名面容古板的中年汉子却一言不发,一路行来,差不多也有万里路途,古板的中年汉子说过的话加起来拢共不到百句,惜字如金到了极点,这还是面对这位此生最尊敬的老人,不然还会更少,跟一起待了有五年光景的司空不他也不过只说过三句话而已。
以前他还不会练剑时,跟着一位老师傅学打铁,自小便有几分力气的他打铁很卖力,教他的老师傅跟他说,这打铁铸剑不是只有力气就成,锻打铁器,翻动铁料,力度把握,再到最后的淬火,都是有学问的,不是只靠一把蛮力气就能行的,那时的他并不像如今这样少言寡语,好似修闭口禅的老僧,那时的他虽然只是个会打铁的年轻人,不出名的乡下铁匠,经常帮一些农夫打造锄头犁耙之类的农具,不富足,但是生活的很满足的,至于后来怎么从一个乡下铁匠成了巨阙剑主,踏上修行,再成为三司之一的司徒,其中的曲折肯定要比小说故事还来得传奇,人生如戏,背后的那些辛酸苦楚哪里能说得清楚。
都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与人言者不过一二三道尽了人世艰辛,可当你能与人言者连一二三都无,这又是如何的坎坷苦楚?
有着一肚子难以对人言故事的中年汉子听着老道士的念叨,古板脸上有了罕见笑意,在他眼中,这个世道人心之毒更甚于妖魔,人人皆是怀着私利之心,无一不是想着损人利己的勾当,修行中人也是这般,还有过之,视凡夫之命如同草芥,一心仙道,以为高高在上俯看众生,就像眼前老人说的一样,没成了仙,连人都不是了,人人求道,却在天道之下,腰弯得连狗不如,成了仙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他自从练剑之后,就很少说话,这个看似面容古板,没有丝毫高手气度的中年汉子眼界却是奇高,天下修行人物不可计数,在他眼中只是土鸡瓦狗千万,昏蒙蠢物数百,能共语者十余,值得相谈者八九,至于愿意出剑的人只有四五了。
而眼前的老人,则是这世间唯一可以让他感到温暖的人。
蹲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土的老道士打断了中年汉子的胡乱思绪,满身风沙狼狈的老头念叨道:“我说司徒啊,我们已经走了几天了,这西域荒无人烟的地方,一走数十里路都见不着人,五里路是黄沙,十里路还是黄沙,乏味至极。”
中年汉子难得柔和的笑了笑,故意多说了些话:“已经走了有大半年了,从江南荀家一路往西行,乘船骑马,然后又在莽城停留了几日,已经有半年多了。”
老道士若有所思,张开手任由沙土散去,喃喃道:“半年了啊,千炀上山也有十年了,也不知道这孩子过得怎么样,说不定已经是通玄境界了。”
中年汉子欲言又止,反复几次后,终于说出这个在老人心中算是禁忌的问题:“先生,既然你疼惜左千炀,又为何要坐视大佛窟的老秃驴种下八部天龙?又为何将他送上西昆仑,不带在身旁,左千炀是棋子,还是弃子,先生应该早下决断,无论如何,这最后一局,万万不能再输了!”
老道士没有回答中年汉子的问题,自顾自道:“落子生根,世人都以为谋算功夫在于做局,以众生为棋子,天地为棋盘听起来是霸气,其实都是放屁,黑白两子纵横十九道,能将人心世事算尽?纵然你算得透天机运转,可又看得清人心变化?妄图已一己之力算测天地人心的,我遇见过,可是大都死在了棋盘上。我很欣赏陈西淮这个年轻人的一句话,功夫尚在棋盘外,棋局里无敌的大国手,棋局外还能无敌才是圣人!”
中年汉子不再言语,既然先生主意已定,他便不需要再去多些说什么,那只是画蛇添足而已,向来有自知之明的他不觉得自己能比先生还要聪明,或者说,天下间能像先生这样看得透的人,本来就不多。
世间除去鼎立天下,各占半壁江山的仙宗魔门,还有方外一脉,根袛是上古练气士的分支,传承自春秋以前三教九流中的纵横家,常有高人出世入世,玩弄大势,操控诸国,后在一场大劫中再度没落,如今只剩下神秘隐世的上阴宫,还有一座已经三百年没有现世过的天道宗,这两座同出一脉的宗门,一为纵,一为横,常以天下为局。
两人谈话间,天地骤起异象,黄沙戈壁上黑烟弥漫,飞沙走石,正午的日头此时黯淡如黄昏,这是西域往来商队旅客最怕遇上的祸事,陆地龙卷,比沙尘暴还要恐怖,席卷牛羊货物,一般商队碰上,就注定此次的运送生意要血本无归,这种如同老天爷发火的天象,哪里是人力可以阻挡,失了货物倒没太大关系,但人活不活得下来,就要看天命如何了。
陆地龙卷又如龙吸水,吸纳滚滚黄沙,旋动如黄龙飞空,磨盘大的滚石被卷进龙卷中,脆弱的像块豆腐,直接绞散碎开。
两人在这恢弘壮观的天象面前,渺小如尘沙,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扯进龙卷中,让飞沙巨石碾成血泥。
凡夫俗子面对这等浩然天象,又怎兴得起反抗心思?
这条如黄龙行陆地的大龙卷来势汹汹,直直向两人撞来,途中吸纳飞沙巨石,愈发壮大,更显恐怖,刹那光景,原本距离数里的陆地龙卷已经行出半里,不过几息,就要来到两人面前,老道士看着蔚为壮观的奇特景象,饶有兴致,中年汉子也是波澜不惊,这份处变不惊的高人气态倒真是让人心折。
中年汉子准备向前踏出一步,却看见身前老人摆摆手,低声说道:“赫连神机,你自以为能一棋一子,谋算一人一国,甚至天下,却没想过,自己仍身在这座天地之中,脱不开窠臼,就还是一枚棋子!算人者,人恒算之,莫要作孽了。”
老人的这番自言自语,在隆隆前行撼动大地的龙卷前,微不足道,听在中年汉子耳中,却是如雷声炸响,一脸动容,这像是那个曾经扶持七国君王为牵线傀儡,将江左第一世家做成一盘棋局,把以后三百年的天下气运齐齐斩断的天道宗主说的话吗?以前先生您不是将王朝更替,世俗纷争,甚至飞升证道皆是视作不入眼的小事吗?难道输给了陈西淮两局棋,连先生您的意气也输了吗?
在中年汉子心思浮动之际,老道士做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他伸出一指,直直的划出一条线。
然后?
那条来势凶猛如黄龙的大龙卷,毫无缘由的从中间断开,好似被仙人一剑斩断龙身,恢弘天象就此散去。
一指截断陆地龙卷?
这种造化神通,落在俗子眼中简直就是仙家手段!
放在修行中,也是不输大宗师移山倒海的无上法力!
“千炀,既然是一念之差做了孽事,将你扯进了这局棋,便是我亏欠你的。可是谁要再敢从你身上打主意,管他是什么佛陀,神仙,赫连神机都一并打杀了!”
这个一生跌宕起伏,曾为七国君王座上宾,江左第一世家牵线人的老道士,从未生出像今日这样的无穷杀机,如琴声铮铮,引动天地相和,如同一枝芦苇落入溪流,将水面轻轻荡漾开一线波纹,天地乍然分开阴阳一线。
陆地龙卷一指截断,虚空一线划开,已然失掉天人三朵紫金宝莲的老道士,竟然隐隐有重聚三花的势态。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一道声音如同天雷滚下,轰隆炸响在万里黄沙上。
一线金光掠过,身前顿时多了一名肤色金黄,有如铜人的僧人。
“赫连先生何必动怒,惊扰了无辜众生岂不是又造下了罪业!”
神似寺庙中护法天王的僧人,双手合十,眼神悲悯如菩萨。
须发皆张的老道士冷声一笑,道:“老夫当年一手主导七国伐魏,死伤何止百万,造下罪业?难道你能叫佛祖来杀我?!”
僧人口宣佛号,道:“先生今日火气太大,杀气太重,恐怕进不得大佛窟。”
老道士再没有先前的仙风道骨,眼神冷漠道:“你敢拦我?老夫要去何处,天底下很少有人拦得住。”
僧人肃穆道:“且容小僧试上一试。”
老道士放声大笑,一身青色道袍鼓动,“世人皆以为我输给陈西淮两局棋,失了大道法度,天人体魄,现今与俗子无二!今日教你看看,赫连神机是不是谁人都可拦下!”
天地震荡,如同蛟龙行云布雨,虚空掀起狂澜,生出一层层如浪潮般的波纹,一道青虹一闪即逝。
僧人见青虹生起时,向后急掠,一退十丈,再退百丈,最后不得已只能侧身躲过。
再回身时,青虹已经不见踪影。
“秃驴,吃我一剑可好?”
一直没有出声的中年汉子拔出背后巨剑,双手拄立,一时刻竟有霸道无双之势。
..
西域深处小国林立,百姓皆崇佛信佛,视密宗上师如若神明,狮子国龙须城外,有一处著名的大佛窟,有佛陀菩萨罗汉等雕像共计一万五千余座,都是平地而起,沿山建造,故而龙须城外向来有山高佛更高的壮观景象,其中最大最高的一座主佛像,是释迦牟尼佛,又称如来佛,刻山而造,光是座下的须弥台就有两人多高,两旁还有八十一朵莲花,每朵莲花上各有一尊菩萨,一眼望去,绵延无尽,如同置身西方佛国。
时值正午,日头毒辣,游人较为稀少,只有一名老僧在主佛像座下须弥台上念经,所坐位置竟要比两旁菩萨还有高上一线,满是仙佛气的大佛窟只闻一人的诵经声,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一片安宁平静。
陡然间,陆地中有一道青虹西来。
有如仙人一剑。
老僧面容平淡,回头看向大佛窟中最高的这一座佛。
释迦牟尼佛像面容慈悲,手施无畏印。
老僧迎着那一道青虹,朗声道:“我佛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