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四座雷池禁地,其中太上教的长生莲海最为神秘,见过之人不超过一手之数,造化玄奇更是难以说清。春秋剑阁的后山最是凶险,据说有一座斩仙大阵,万剑横空冲斗牛,可斩杀九天仙人。万相宗的无字玉璧最有仙气,参透人心,演化万相,是这座修持诸天法相的宗门根袛所在。至于西昆仑里算得上禁地的,除了那座非宗主不能进以外的琅嬛宫,就是孤峰上那座天下修士皆向往之的观潮阁。
那座有“天下法门”之称的九重楼阁,遗世独立般立在西昆仑的孤峰上,其中所收录藏书不仅仅只是上乘的秘笈功法,还有少数珍贵孤本,若说八百年百家衰亡后,世间何处还能寻见当年的春秋意气,想来只有这座西昆仑观潮阁可以。
今日,观潮阁一如既往的冷清,西昆仑弟子大多拜入八座宫殿中,修行本宫的收藏秘法,少数有特殊要求的弟子也是领了功法拓下副本回去参悟,从无有人在这座孤峰多加停留驻足。
那位守阁的范姓老人依旧是坐在阁楼门槛上,或许是天气渐冷,老人有些畏寒,把双手插进衣兜里,两眼昏沉无神,虽说得道高人有神光内敛不露外相一说,可是这位老人的风烛残年确实不是长生真人不在乎外相的衰朽老态,而是肉身生机流失,无法驻形于世的肉体凡胎。
这位老人地上拿起一本泛黄书籍,一页页翻开看,大多是一扫而过,只是快翻到最后几页的时候速度慢了下来,不过一炷香时间,那本明显年代久远的孤本就被老人翻完,然后轻轻放在地上,再从门槛上叠成一堆的书里随意取出一本,这是像是找到了对口味的书,细细翻看,不时还啧啧出声,像极了山下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到精彩处的客人,表情很是丰富。
两柱香过后,老人再次放下书,这次拿起一枚晶莹玉简,放在手心摩挲许久,然后摇头扔在一旁,随意至极,似是不顾一屑。
他捡起先前翻过的第一本书,轻声道:“匠气十足,通篇六万七千字,都是废话。唯有最后一句‘刚毅不屈为霸者,剑断人死,气而不折,方为霸道之剑’才有几分意思。要论气势,今人胜过古人太多。”
然后他又拿起第二本书,眼中有些许敬仰,沉声道:“魔门证道中人,自在魔主可列前三,以欲念魔头入道,己身饲魔不堕恶途,这般大毅力,当为我辈第一人!”
老人说完再看向那枚玉简,眼神不屑,鄙夷道:“万相宗的妙化诸天,本是世间第一等的无上法门,自在观观自在,诸天法相亿万,得其一便可成就道果。偏生给应先机给改得面目全非,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尽是井底之蛙的一家之言,可笑至极!”
如果有人听到老人这番自言自语,再瞧见那两本被放在地上的泛黄古书,和那枚扔在地上的玉简,肯定会瞠目结舌,因为第一本书是三百年前证就霸道剑的大宗师徐白鄢坐化前的手书,《磨石录》,那位霸道剑宗师的剑道精髓。
而第二本让老人看得津津有味的则是魔门近百年来最为惊采绝艳的自在魔主手抄心得,这位证就他化自在魔子法身的天魔之主,在证道之时,十七重紫霄天雷劈下,结果还是无法阻挡他演化出一方浩瀚无方的自在天域,其境界之高直追太上教主。
至于那枚让老人弃若敝履的玉简,来头更是不得了,那是当代万相宗主的修行秘册,据说是西昆仑宗主当年下山,与万相宗主论道一番后,交换得来的珍贵秘笈,却给老人说成井底之蛙的一家之言,不知万相宗主得知他的修道精髓被这样一位衰朽老人随意扔在地上,会作何感想。
口气大得惊人的老人缓缓站起身,轻轻呼出一口气,感慨道:“大雪时节啊,又是一年甲子开山之日。徐符,你离开此界已有百余年,也不知天上风景可如你所想,当年你我共同合力推演春秋,一直‘看’到四百年以后的光景,修行断绝,末法大世,世间再无飞天遁地的长生真人,也无御剑九天的风流剑仙。”
老人靠在阁楼前的青石大碑上,斜眼看着石碑上的恣意纵横的四个大字,轻声道:“王霸剑道,又是剑道上的一次拔高,若是以后没了这些意气风流的剑士,这个天下也不知会少去多少颜色。”
观潮阁外,云潮翻卷,如同沧海奔流,潮涨潮落八百年。
老人朝着天上看了一眼,低头吐出一口唾沫,呸道:“该死之人,活着作甚?!”
这位籍籍无名隐于西昆仑的老人,张开双手,一呼一吸,孤峰之外,轰隆声如滚雷奔走,响彻在云海间,滚荡云潮聚成一线,不停拔升,如同浪头上再堆起浪头,高出孤峰十余尺,比当日澹台长明钓取天地精气还要来的壮阔!
老人喃喃道:“徐符,我也要走了。这座西昆仑如今有我没我都一样,那个剑道直追李纯阳的小辈,隐隐有重回陆地剑仙的势态,是连我都觉得很惊艳的剑士。通天峰上那个闲着没事钓鱼玩的年青人也不错。嘿嘿,上阴宫和天道宗这两家一纵一横又杠上了,这回是在一位娃儿身上做局,连式微多年的佛门都有参与,估计很是精彩啊。”
滔滔云海起惊雷,狂澜一起再起,恍如天穹倾覆,孤峰上的九重楼阁如同屹立汪洋的礁石,至于瘦弱老人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泥沙。
老人走出一步,恰好迈出青石大碑,一身宽大衣袍猎猎作响,似有狂风大作,低声道:“林元初稳坐天下钓鱼台,他这个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都没急着去天上看看,徐符你怎么就耐不下性子呢。就因为道在昆仑这四个破字?你就要为天下人求个大道出来,真当你是挽狂澜于既倒的圣人了!”
老人连接踏出两步,两眼绽出璀璨流华,大声笑道:“天下人碌碌如猪狗,超拔流俗无几人。摇尾乞怜求长生,活着有甚滋味?!山中两甲子已过,徐符,这西昆仑再也无须我来为你坐镇守山了。”
“吾自去也。”
老人一步踏出孤峰。
云海狂澜顷刻静止不动。
然后如江河倒卷,滚滚云气像是潮水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