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盟在这座边塞孤城休整停留了两日,便就整装出发,走之前也不知是山海盟后头坐在的那座靠山确实权势滔天,还是二管事懂得疏通关系,居然从这座镇守西域边关的大城里借出了三百精兵随行护卫。
左千炀瞧着那些配陌刀,着黑甲的精锐甲士,心中微动,他以前一直很好奇,修行中人窥得真丹境界之后,便就算是小真人一流的人物,心念之间法术玄通随意挥洒,莫说是百人敌,万人敌都不足以形容其强大。既然修士与凡夫两者差距有如天堑鸿沟,为何还有那么多练气士依附王朝正统,只是贪图那一点晦涩玄虚不可言的帝王气运吗?
他向许多人问过答案,老头子当时只是笑呵呵说了一句“天地规矩如此”,便就没了下文,至于师傅则是笑而不语,自顾自饮酒,只有仙人峰上的观棋师伯给了确切回答,痴迷纵横十九道的观棋师伯难得正经一回对他说道,“气运之说或许不足为信,但天地确实自有仪轨,三教中人道教无为,佛门清静,儒家浩然,三者经义一言难以说尽,但都讲究顺势而行。天地如同一条大河,你我这样的修行中人想要渡河而过,走到彼岸只能靠着水性游过去,这‘水性’便就是修行功夫,功夫越深,水性越好,就能多游出一段距离。但想要抵达彼岸不单单只是水性好便成,故而有人造船乘舟,借以抗过大河中的风雨狂澜,这便是彼岸法门。”
“可是三教中人不与他人同,除去修行功夫,彼岸法门,他们最擅长顺势而动!武夫剑仙以力证道,虽说听起来霸气无匹,可的确只能算是旁门之流,不入天地正道大流!所以八百年来少有武夫到达人仙,剑仙破空飞升,因为他人是游水过河,这两者是逆水行舟,没有勇猛精进之心,绝难有大成就。儒家孕养浩然,入世济世。佛门清静参禅,慈悲广布。道教出世证道,修真求我。三者皆是循着天地正道而行,论起神通法力,肯定是不如剑仙武夫一流人物,终究大道不是杀生术,拼谁的拳头硬。可要说证道长生,又肯定是三教中人占了些许便宜,轻松许多。”
左千炀还记得当时下棋的老人收子落子时的淡然神情,云淡风轻,“修士凡夫为何能井水不犯河水,便是在于天地规矩四字。老天爷给我们划下一条线,头上顶着重重劫雷,谁敢过线,不怕天雷滚滚下吗?再说一国一代秉承天地大统,紫运龙气,宗师境界都不愿去沾染,就更不用说八百年前还有儒家入世,法家治国,兵家护国,这样的俗世谁敢去染指一二?!”
左千炀看着一身威武杀伐气势难以遮盖的三百精锐甲士,暗自思忖,自己一剑能破去多少甲?
若是水龙吟剑光挥洒开来,一炷香光景,他便能杀绝这三百燕国精锐甲士,果然一旦走上修行途后,江湖武人,禁军铁甲在修士眼中便就是笑话了!
左千炀坐在货车后头,微微叹气,如果自己熔炼法力成真丹,便可御空飞行,哪里还要像现在这般缓慢跋涉,御剑千里的本事,离得还算有些遥远啊。
约莫是离那座驻扎有燕国三十万铁骑的铁磨军镇越发近了,那位山海盟二管事也不再如先前几日一样,愁眉不展,心情郁郁,看得戈壁荒凉,天地辽阔,心境开阔不少,一路上也愿意跟商队中人打趣说话,徐平虽然贵为山海盟第二号人物,平易近人,在商队中很有声望地位,可能离不开近几日的出手阔绰,但本身性格也是重要原因。
徐平骑在一匹西凉大马上,放缓了速度,跟一名黑甲头领侃侃而谈,“这次袁都统的恩情徐某记在心里,到头回到山海盟定回向大管事禀报,相信那一位也会记得袁都统的帮忙。往后每年都会有一批盐铁物资送到边塞城,就当是徐某的一点心意。”
黑甲头领哈哈笑道:“徐管事是爽快人,做事就是干脆爽利,相信我家都统听到这番话,一定会极为满意。有三百燕国黑甲在此护送,我不信还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江湖人敢来挡路!这些年,江湖武夫的胆子都给国师大人捏碎喽!”
旁边同行的张天翼皱了皱眉,本就是江湖武人出身的他,听见这番毫不遮掩的高声话语,心中不忿,可那名黑甲头领乃是边塞城的校尉,手下掌管八十余精锐黑甲,哪里是自己可以冒犯的!
张天翼低低叹息一声,这江湖里头摸爬滚打的越久,心头上的血就越冷。
商队中间的那辆沉重马车碾过地面,轧出两道醒目痕迹,那名黑甲头领明显有些吃惊,好奇道:“徐管事,那辆马车里头装着些什么东西,竟这样沉重?”
徐平摇头笑道:“不瞒你说,这趟买卖走得不是凡间路子,这马车里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运着何种贵重物件,只盼着能好好稳妥的把货物送到,不然徐某有何必多此一举借袁都统的三百黑甲亲兵随行。”
黑甲头领哦了一声,不在追问,做人怎么也得识时务,一旦关系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家人物,事情便就不简单,不过这一趟看样子只是运送炼制法器的粗胚材料,风险可能是会有,比如总有一些不知死活的江湖人,喜欢在这片辽阔戈壁上跟商行军队过不去,他低声说道:“不知规矩的江湖武夫,早该死了!”
铁磨军镇距离不远了,据二管事说,还有半天路程就可以抵达,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趟买卖长途跋涉,路途遥远,足足走过了半个西域,也难怪商队一行人都是满面风尘,如果不是徐平前几日阔绰出手,哪里能消去商队里一路以来的不少怨言。
货车后头,石头一手抵着脸道:“左大哥,你去江南是干啥哟?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说过什么‘少不去江南’又是什么意思?”
左千炀双手枕着头,轻声道:“我呀,就是去江南找个人,也没啥大事。至于你们先生说得那句‘少不去江南’,其实后头还有半句,叫做‘老不走漠北’,意思是少年郎容易在江南之地的繁华景色流连,都是温柔乡英雄冢,就是这个道理了。至于后半句,说的是人老年纪大,就会被漠北天高地低的荒凉风光所感触,难免触景伤怀,大悲大喜。”
石头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左大哥你学问真好。”
左千炀微微一笑。
夜色降临,商队一行人停顿歇息。
几十从篝火燃起,星星点点,在夜幕下像是地上繁星。
左千炀坐在篝火旁,抬头看着星垂平野阔的壮阔风景。
独自出神。
那些年在西昆仑的望仙台上,他就常常躺在阁楼上,静看天上星。
只有那个时候的他,才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
左千炀看了一眼沉沉入睡的石头,孩子即使是在睡梦中都满是笑意。
这算是少年初识愁滋味吗?
他自嘲一笑,闭目养剑养气。
角落处,马车旁,聋哑车夫靠在车轮上,身形佝偻,低垂着头。
不时有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响起。
聋哑车夫抬起头,满嘴血腥,手中赫然是一颗鲜活人心。
他舔了舔嘴角,一口吞下那颗仍在跳动的人心,胸口空洞。
一脸享受表情,如同老饕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