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雍州红楠巷子一处狭小宅院里,一老一少相互瞪视,老人满头白发,相貌清逸,颇有些仙风道骨,只是双手插在袖子里,蹲坐在台阶上,毫无半分神仙真人的气态。至于另一位对老人怒目而视的年青人一身青衫,眉目清秀,自有一股出尘气,站在院子中好似遗世独立的世外之人。
左千炀瞪了老人几眼,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便转过头不再去看那个让他挂念忧心许久的老头。
院子里有两口大缸,各有青红两条鲤鱼游动,左千炀神情专注的看着大缸里的一条红鲤划水游动,似是瞧见极为好玩有趣的事物。
老人双手插袖,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清朗天光,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看着站在院子里不愿和自己说话的年青人,老人双眼满是慈爱,那个吵着闹着要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孩子一转眼就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己一生之中下过许多盘棋,落过无数枚棋子,陈姓小儿说老夫落子百万,布局天下,听起来骇人听闻,倒不是虚言,随手落子,兴起布局,整个天下都是老夫棋盘!
老人一脸欣慰笑意,温元象号称此生共有十得意,老夫这辈子前半生自鸣得意,翻掌负手玩弄天下,后半生输去两场赌局,几乎干干净净输得一无所有,到老来唯一做过不后悔的得意事,恐怕便就是当年捡到眼前站在院子里的年青人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在那场春秋逃亡中遇见他,也不知是缘是劫,本来应该平安度过一生的左千炀走入这场天人赌局,担下那份佛门千年气运,一路行来坎坷不断,几次险死还生。
卷进了听雨阁和邪道散修之间的纷争,谁也没想到听雨阁竟然寻见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女旱魃尸身,以听雨阁独门的灵引秘术,最少有五成把握能复生这尊被佛门镇压百年的女旱魃,谁想让邪道中的顶尖高手捷足先登,邪道夜叉周违命是五十年来的北地最为出名的后起之秀,他打算将这尊实力堪比返虚宗师的女旱魃炼作傀儡,女旱魃是蝉,听雨阁是螳螂,白夜叉是黄雀,却还有弹弓在后,燕国国师是一位肉身损毁修行神道的练气士,三方争夺一具女旱魃尸身,将左千炀卷了进去。
白夜叉一路跟随山海盟,杀了两位燕国练气士,伏击听雨阁前来接应的五位真传弟子,重伤了旁观战局的左千炀,最后却被灵识复苏的女旱魃吞尽血肉。
在荡天峰上跟宫珣以死相博,借着一路随行的女旱魃,将宫家派出的六位仆从斩杀干净,一剑破尽宫家的风火神通,其间宫家紫禁山庄的一位返虚境界的大客卿出手,被勉强唤出的八部天龙镇压,随后女旱魃吞尽血肉,引得宫家老祖宗出山,接连打灭三尊神魔虚影,再重伤女旱魃,将之打入死关,最后左千炀狼狈奔逃。
恢复伤势之后,左千炀不远万里去了那座凋蔽无人的大雷音寺,借佛门正统千年气运,修复了那尊残破的八部天龙,八尊上古神魔恢复了一半元气,惊动了两位密宗上师,修出大日法王身外化身的两位密宗上师,被佛门真正堪称金刚不败的八部天龙打灭化身,魂飞魄散。
最后一路走走停停,来到江南之地。
老人看着自得其乐的左千炀,心中悲苦,如果不是当年遇见了他,这个年青人又怎会遭遇如此之多的凶险危机?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位穿着朴素青衣的年轻女子走进来,手里提着满载而归的菜篮,女子相貌并不出彩,如同那身青色衣衫般简单干净。
左千炀看见女子进门,很是开心,叫了一声青衣姐姐。
青衣女子温婉一笑,看着隔着距离的老少两人,对着同是一袭青衣的左千炀埋怨道:“多大年纪的人,怎么都跟小孩怄气似的,好不容易见了面也不说话,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把你带到这来!”
左千炀很是委屈,愤愤道:“你也不知道老头子有多可恶,把我哄上西昆仑不说,还在我面前装什么算命相士,亏我不顾师傅劝阻一心下山,结果没想到老头居然在红楠巷安心养老,让我白找了一通!”
青衣女子摇摇头,轻笑道:“我可不管你跟赫连先生之间的恩怨,刚刚去集市买了些新鲜蔬菜和一条鲜活鲫鱼,等下做顿丰盛菜肴给你,就当是帮赫连先生赔罪了。”
青衣女子提着菜篮走进屋子里,打趣道:“可不要踏上修行,就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瞧不起我做的凡间菜肴。”
左千炀嘿嘿笑道:“哪里会,在西昆仑上天天想青衣姐姐做的拿手好菜,馋得不行,每想一次,就骂老头子一次!”
屋子里传出青衣女子开心笑声,坐在台阶上的老人轻哼一声道:“出息!”
左千炀讥讽道:“哪有你这样高人风范,明明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还天天在别人面前装作算命相士,真是游戏风尘的老神仙!”
老人约莫是理亏,底气不足,咳咳两声道:“你真的就对佛门万劫不坏的金刚体魄没半点兴趣,要知道那可是化外巨魔都难以摧破的无上体魄,要是修成了,哪怕是返虚宗师都不一定能拿你有办法!到时候,紫禁山庄的宫老头哪里还能像上次一样,把你打得凄惨逃窜。”
左千炀不爽道:“什么叫凄惨逃窜,你真丹下品跟个返虚大宗师去硬碰一下试试?!再说了那尊八部天龙本来就是佛门的东西,用它给小和尚重铸肉身再合适不过,物归原主嘛。不然还真要我去当个和尚,广布慈悲,重振佛门啊?”
老人笑呵呵道:“多少僧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怎么到你变得这推之不及。你口中说得那个小和尚来头大得没边了,不过这尊八部天龙到了他手里,的确算是物归原主。”
左千炀好奇道:“怎么,小和尚还有啥不得了的来历不成?那小子自从去了一趟莲花峰迦南寺,就整天神神叨叨,也不爱理人,还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不知前生今世,不问来去归去,便名三生。你看,取个名字都要磨叽一顿,佛门里头的和尚就没正常人!”
老人念叨着“三生”二字,哈哈笑道:“前生今世,来去归处,三生的确是个好名字。”
左千炀翻了个白眼,也蹲在台阶上嘿嘿道:“老头,小和尚到底有啥来头,这些年来我和小和尚好歹也算是生死之交,后来出了大雷音寺,进了三千狮子林,想起当年在西昆仑有个佛门老鬼想把八部天龙铸成一座金刚肉身,就把小和尚连同八部天龙放在浮屠塔下,希望借着燃烧不尽的红莲业火熔炼八部天龙,我们便在那里分开,约定半甲子后去大雷音寺寻他。”
老人低低一笑,略微沉声道:“你可知这尊降伏六道,震慑诸魔的八部天龙第一任主人是谁?”
左千炀摇摇头,八百年前大雷音寺一朝破灭,佛门自此凋蔽断绝,这中间的秘闻往事哪里能够得知。
老人双手插在袖中,悠悠道:“大雷音寺破灭之前,出了两位了不得的僧人,一位极有慧根,被主持亲自收为关门弟子,参悟《心印》、《泥胎》两门无上经,区区两百年岁月,就已经证就菩萨果;另一位前半生默默无闻,只是在藏经阁清扫的杂役僧人,后来莫名被逐出大雷音寺,一路东行,弘扬佛法。”
老人停顿一下,笑着道:“世人很少知道,这两位僧人其实是师兄弟,拜入大雷音寺后,前者因为天赋过人被认为转世佛子,后者却是毫无慧根,只能在藏经阁里打杂,两者境遇有若云泥。三十年后,籍籍无名的师弟不知为何触犯了大雷音寺的戒律,被逐出寺庙,开始游历天下,最终走到酆都,见得百万孤魂野鬼不得超脱,便只身一人进城,立志度尽酆都亡魂。不出名的师弟便是后来佛经里的大德高僧,地藏和尚。”
左千炀惊奇问道:“小和尚是地藏僧人?”
老人摇头道:“不是。你那藏身于八部天龙中的小和尚,是地藏和尚的师兄,也就是那位极为慧根的转世佛子。”
左千炀不敢置信,那个小和尚哪里有半点佛子的模样?!
老人继续道:“那位佛子转世用两百年光景就参透了大雷音寺最为深奥晦涩的无上法门,只差一步就能证就金刚体魄,如来佛果,悟性之高连方丈都自愧不如,理所当然的执掌了大雷音寺。可惜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慧根过人,悟性极高的佛子将大雷音带往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位佛子以三千狮子林为基,八部天龙为本,聚集世间百万众生信念之力,硬生生要为世间立起一座六道轮回,划出一道天人之隔,凡间秩序与天地规矩无关,与九天仙人无关,凡俗世间自成方圆。这样的大手笔即使在今日看来,仍然是惊心动魄,一座六道轮回,便让大雷音寺与天下人为敌,世间自成方圆?那也是按着佛门的方圆规矩,这叫诸子百家怎能信服?兵家白皇山率先站出来,以姜远图这位兵家雄魁的超拔心气,哪里能够容忍兵家英灵转世要受佛门操控,白皇山倾巢而出,西行杀佛!天道昭昭,无人会坐视佛门立起这座六道轮回,这等若是将千百年后的气运传承全都交由大雷音寺一手操控,儒家两位圣人出,道教龙虎山十八位大真人下山,更不用说六道魔宗的六大天魔,一时之间,大雷音寺,举世皆敌!”
左千炀怔怔出神道:“这就是八百年前那场惊世之战的缘由?”
老人点点头,唏嘘道:“结局已经不用多说,这一战后,百家衰亡,春秋八百年,风流意气尽,便是自此而始。春秋之后,有一位莲花僧人出世,手持八部天龙,建立八部众,宣称‘仙人不死,大盗不止’,在天下间搅起风雨,七国伐魏,就有此人在其中。不过少有人知道,这位莲花僧人,便就是八百年前的佛子一缕识念转世,可惜被上界天人察觉,随后莲花僧人借李纯阳之手,再度兵解。”
“所谓三生,无非就是佛子,莲花,小和尚。”
左千炀默然不语,半晌后问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天上仙人不是啥好人?”
老人叹口气,冷笑道:“修行之道,懦夫求长生,千年不死;莽夫修神通,法力无匹,但总不乏有些超拔之人,他们修行,不单单只是修己,像是李纯阳为天下人修剑道,立志荡除不平事,故而李纯阳的剑气无匹,无人可挡,因为心气超拔,所以世间睥睨!剑道之上,李纯阳跟公羊子堪称两座并列高峰,但立意上,依然是李纯阳超出些许,所以才有‘剑祖’之称。古往今来,修行之人如过江之鲫,那些破空飞升之人何在?天上又是何等风景?这都是世人想要知道的,范隶跟徐符两人在昆仑山巅,以万象宝镜赌斗十局,推演世间变化,神游三百年,得知三百年后世间再无剑仙真人,修行凋蔽,宗门断绝,只余痴愚众生。”
“这便是那位佛子为何要立起六道轮回,使天人相隔的缘由,春秋八百年来,世间纷乱征战,九天之上高坐的所谓仙人,操控天地气运,垂下密密麻麻的丝线,将芸芸众生视若圈养猪狗,随意宰割,这让心气高过天的李纯阳怎能心服?让宏愿普渡众生的大雷音寺怎能坐视?”
左千炀喃喃念道:“仙人不死,大盗不止?盗取天下气运,玩弄芸芸众生,这就是所谓天上仙人?!”
老人嘿然冷笑道:“什么****仙人,一群贪生怕死,只余一副肉身皮囊的死物而已!”
蹲坐在台阶上的老少两人,不再说话,左千炀抬头看着浮散白云,想起在春秋剑阁后山见到的垒成高山的柄柄长剑,想起那位跟师傅酣畅一战的大剑子,剑士证道不飞升,武夫成圣不称仙,高踞九天的仙人给天地众生订了太多不讲道理的规矩,他当时问那位百年不曾在碰过剑的独臂中年人,“我辈剑士,所求何物?”
曾经是剑道上最风流的独臂中年人,饮一口酒道:“如我这般,只求顺乎心意,想喝酒便喝酒,要吃肉就吃肉,天地樊笼,世间藩篱,一剑尽斩破!”
“提剑不见天地,只余我一人。收剑我见众生,泯然成凡俗。”
左千炀眉头一挑,轻声道:“狗_日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