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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怂恿——彭家煌(1)

端阳节前半个月的一晚,裕丰的老板冯郁益跟店倌禧宝在店里对坐呷酒。

“郁益爹,旁大说:下仓坡东边政屏家有对肉猪,每只有百三十来往斤,我想明日去看看;端阳快了,肉是一定比客年销得多,十六七只猪怕还不肯。”禧宝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账台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板告了奋勇后,两只小花片接连飞进了口。

“嗯,你去看看,中意,就买来;把价钱讲好,留在那儿多喂几天更好,这里猪楼太小,雅难寻猪菜。”郁益安闲的说,忽然想起旧事,又懒洋洋的关照着:“你去了第一要过细些,莫手续不清,明日又来唱枷绊,翻门坎。他屋里的牛七是顶无聊的家伙,随是什么,爱寻缝眼的。”

“那怕什么,凡事离不了一个理,不违理,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禧宝满不在乎。

牛七是溪镇团转七八里有数的人物:哥哥四爷会八股,在清朝算得个半边“举人”,虽说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坟脉所出,并不关学问的事,只是老没碰得年头好,在家教十把个学生子的《幼学》、《三字经》,有空雅爱管点闲事;老弟毕过京师大学的业,亲朋戚友家与乎宗祠家庙里,还挂起他的“举人”匾;侄儿出东洋;儿女们读洋书的,不瞒人,硬有一大串。这些都是牛七毕生的荣幸,况且箩筐大的字,他认识了好几担,光绪年间又花钱到手个“贡士”,府上又有钱,乡下人谁赶得上他伟大!他不屑靠“贡士”在外赚衣食,只努力在乡下经营:打官司喽,跟人抬杠喽,称长鼻子喽,闹得呵喝西天,名闻四海。他雅喂过蚕,熬过酒,但都是冒得一眼经验,凭着一鼓蛮劲去乱搞,每年总是亏大本,没得“打官司”,“抬杠”那样的成绩好。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质彬彬的兄弟里,他真是走了种的蛮。他的排行是第七,人们便派他一个“牛七”。他胆量很大,又学会了刀,叉,拳,棍,武艺,黑夜里听见屋前后有响动,一个人敢拿短棍入山赶强盗。有一年清乡委员下了乡,还几乎挨了他的做。横冲直撞,那里找得到对手;牛眼睛钉住了谁,谁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闯在他手里,就同黏了油漆样,弄不清爽。他那黑漆的脸又油晃晃的,顾名思义,雅有尊他“油漆”的。但“油”与“牛”,厉害很悬殊,因而尊他“牛七”的毕竟占了势力。

禧宝洋腔海白惯了,生意经他知道点巧妙,是非场里可没得他的份。他相信老板郁益的大哥原拔抵得牛七的四爷:二哥雪河而且是牛七顶怕的,而且他家里雅有人挂过“举人”匾;尤其雪河为人刚直,发起脾气来,连年尊派大的活祖宗雅骂的。有一年牛七冲撞了他,托族叔枚五老倌到裕丰放鞭爆赔礼,雪河叫细人子把鞭爆踏灭,跳起脚,拍桌子骂:“枚五爷,你书由屁眼里读进去的啊?这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吗?好不粪涨!”枚五老倌给侄孙骂了一顿,垂头丧气,出门投族人,要开祠堂门整顿家规。但是,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还是由牛七亲自送礼赔罪了事。雪河在省里教过多年洋学堂的书,县里是跑茅厕一样,见官从来不下跪的,而且在堂上说上几句话,可使县太爷拍戒方,吓得对方的绅士先生体面人跪得出汗,他还怕谁!这在溪镇的妇孺都知道,背地称他雪豹子。牛七只蛮在乡下碌的人,撞了他,不是小蛾子扑灯火!裕丰有这样的声势,禧宝那有“牛七”在眼里。

翌日早餐后,禧宝换了件白褂,赤脚上加了一双袜,扣在裤腰带上的中骨头烟盒子也取下装一满盒条丝烟,找了一把黑摺扇往脖子上的衣里一插,掮着洋伞,出门邀旁大到下仓坡买猪去。

下仓坡是述芳政屏两兄弟的产业。他俚(他们)保管不住,不能不找主儿。牛七是他俚的从堂兄弟,本有承受的优先权,但他那几年事事不顺手,于是述芳将下仓坡的西边,连屋带田卖了一半给裕丰,现在归原拔经理着。卖祖产,就是卖祖宗,这在溪镇人认为是奇耻。牛七瞧着述芳兄弟许多人拖拖踏踏挤在下仓坡东边住着,对东边的祖产真有丧了考妣一般的悲哀。

“你屋里幺成了这个样子,以后真不好办!蛮好的祖产,轻松的送掉,真碰得鬼,我看你,述芳!你想想,当年骅四公创业如何的艰难苦楚,到了你们手里,就风吹落叶样凋零下来,再空两年,怕连东边也靠不住。将来我看你迁都迁到哪里去?”牛七这样说,述芳雅不愿将一口闷气从屁眼里撒出去,仗着牛七和政屏二娘子的娘家那一霸人物为后盾,于是信了牛七的主张,在卖给裕丰的一邱田的那一头耕种起来,原拔质问所得的回答是:“妈妈的,我耕我的田,碍着谁的祖坟啊?”裕丰的雪豹子知道了,拍桌子骂牛七。因为原拔自从搬到下仓坡,家里常常闹鬼,黑夜里有石子飞进窗,裕丰就闹贼,这是牛七的鬼,雪河早就有耳闻,于是他派人警告述芳。述芳蛮不讲理,到许起七日七夜的朝天忏,说裕丰欺他,人不知道天知道。族长贡老爹知道什么葫芦装什么药,牛七同豹子会有一架打,于是邀人出来和,哼,白忙了几天,贡老爹缩了颈根,其余没面子的白菜鬼准来管这闲事!于是雪河在县里告了一状。述芳没料到要见官,逃了。雪河又一禀帖,加了述芳个“恃势凌人,畏亏逃审”的大罪,在县署请动了四差八票下了乡,寻到盂兰会上,将述芳抓了去。祸是牛七闯出来的,就是千斤的磨子,不能不硬着背,只得联合劣绅,上堂抗辩。雪河斩钉截铁的几句话,县官就戒方一拍,牛七随着“跪下”的命令,伏在地下,半句屁都不敢放。那场官司,牛七掉了“贡士”,述芳挨了四百屁股,还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赦出来后,就一病登了鬼籍。这是牛七一世不会忘记的,而禧宝却忘记了,即令禧宝不忘记,但是裕丰这样的胜利,恐怕更使他没有“牛七”在眼里,况且他是跟政屏买猪,这关牛七的鸟事?

买猪,禧宝是老手,政屏自然弄不过他。譬如人家一注牛头对马尾的生意,有他在中间偏偏,没得不服服贴贴成功的。好比一楼猪,他只在楼边吼几声,挥几鞭,那些货就从他那猪腰子眼睛里刻定了身价:大肚皮的那只分量多少;白颈根的油头如何;黑尾巴的吃路太差;那怕那些货喂过隔夜粮,又磅过斤两,雅逃不过他的神谋圣算。他人和气倒还在次,唯一他那嘴啊,随便放句什么屁,都象麻辣子鸡样塞在人家口里,又厉害,又讨人欢喜。平常倒是跟政屏还讲得来。他一进政屏的门,就搬出他那生意场中的口白:

“嘿,政二哥,发财发财。一向不见啦,两公婆都好吧?”

“好,好,你自己好!”

“这晌如何不到店里来?舍不得二嫂吧?哈哈哈!店里正熬酒呢,你来,我准为四两堆花的东。”禧宝嬉皮笑脸的说,伸出四个指头在政屏前打了个照面。

“有酒呷,好的!明后天许来秤肉。”政屏很欢喜。

“今年府上喂些什么宝楼?我看看去。”禧宝说着,政屏领他进去看猪。

“卖吧,这对货?”禧宝在楼边吼几声,拍几下,试探着问。

“节边子来了,卖是要卖的,但是有好多人来看过,都是价钱讲不好,吴桂和出了五十块,中费归他出,我没答应,至少要五十五六。”政屏表示卖意,顺势吹了几口牛皮。

“政二哥真厉害,这对货四十块卖得掉算气运,你还想五十五六,做梦喽!”禧宝用先声夺人的语句,直往“五十五六”上压。

“五十六未,雅要看什么货啊!”旁大凑着说,“到火房里来谈吧?”于是三人走进火房。

牛七的野猫脚是常在政屏家走动的。他自从跟豹子交过手,掉了“贡士”后,他到政屏家,最爱走后门;那里有茂林修竹,是僻静的地方。这天,他走进政屏的后门,听见火房里有禧宝的声音,他怔了一怔,点点头,悄悄地踱到窗外去窥听。“禧宝之来是什么坏勾当,政屏不经他的同意,擅自跟这坏蹄子干什么!”他急切要探出个实在。他由窗纸破处瞧见政屏在桌上拐着水烟袋,取了插在炉边的火筷,箝着火炭,又将火筷夹入拿烟袋的手指缝里,腾出右手来擦一擦烟袋嘴,才伸出指头到烟筒里去掏烟。烟筒是空的,即刻就起身,于是牛七的头避开了。

“不必去拿了,我自己有烟。”这是禧宝的声音,这声音又将牛七的头引回来。禧宝双手接着政屏的烟筒和火筷,取下裤腰带上的烟盒,上了烟,引火抽着。政屏睁眼凝视空中缭绕的烟,有时还钉住地上的烟屁股。牛七板起油漆的脸,眉毛皱着,似乎有谁欠了他的钱不还的神情,“若是政屏还暗中呼吸禧宝那腐尸喷出来的臭烟味,那真是下流透了顶。可恨二娘子还泡了茶一杯杯分递,禧宝配接她的茶吗?”牛七似乎有些看不上眼,心里在咒骂。

一刻子,政屏竟公然抽起禧宝的条丝烟来了。条丝烟,在政屏家是稀罕的宝贝。他生怕辜负黄生生的烟,抽出半年难洗一次的烟斗,用小棍子通了几通,将周围凝结的黑黄色胶汁往自己的赤脚上一揩,随即装烟抽着,一口长气,连两颔都吸进去半寸深,烟如进了坛,没一点糟蹋的,过足了瘾才递给旁大。“禧宝的和气,堆花,条丝烟”连连的在他的心里打转,楼里的那对货,无形中已轻轻的减了价,如果禧宝诚心买的话。然而在窗外牛七的脑里,却是“政屏那一世没吸过丝烟的丑态。”“禧宝那鬼脸,那刁滑,那可恶的语调,总而言之,处处讨嫌得要死”。“裕丰那么兴盛,******禧宝还孝顺他,猪卖给他真是十倍的价钱才行。”

“这对货是真的要卖吗?如果真的要卖,那我真不敢向你开口。政二哥,我买,你总让点,再开个实在价吧!”禧宝正式开口了。

“怎么不卖!你不是别人,让是要让一点的,只是……”政屏在桌上摸了一个算盘,在算盘的横木上扒了一颗子,又在横木下偏有的一行扒了一个“二”,交把旁大,下面将口里含着的“不到这里不成”吐出来,旁大看了,递给禧宝。

“什么,政二哥雅真是……,还是这个价钱,那有什么讲头,就是过秤,雅跟价钱差得太远啦。那只大的连毛不过一百二十四五斤!”禧宝说着,掉转头。正伸长脖子在窥听的牛七的头,于是猛然的又缩了。

“两边都吃点亏吧!”旁大擅自在算盘上扒了一个“四”,一个“二”,给禧宝看,禧宝接连说了几个“这不行”,可是算盘已到了政屏的跟前。政屏罗唣了半天,才在算盘上扒了个“四”,扒了个“八”,几个“再少就吹了”连翻套似的出了他的口,算盘同时又到了禧宝的跟前。这样的来回三四次,结果是禧宝袖子一勒,坐了个骑马装,一手叉腰,一手劈空气,用劲的说:

“当面的锣,对面的鼓,我俚打开窗户说亮话;政二哥,你是三两块钱不在乎,找出价雅实在不算少。一句话,买卖成不成在你,四——十——五——块——钱。你愿意,我俚就空几天来赶猪,不愿意,我俚就对不起,在府上打扰太久——啦——”禧宝本没讲完,眼盯着政屏,站起来,口仍然张着探形势,等回话。旁大雅起身,装出要走的神气。形势很严重,政屏似乎已屈服,很为难的苦笑着说:

“这样,我就太吃亏了。你们真厉害!”

“好啦,好啦,话就讲到这里止,政二哥,过几天来赶猪就是。恭喜恭喜,两边如意,我俚走了吧!”旁大两边作揖,政屏起身预备送客,窗外的那位客,咬紧牙关,一溜烟的早两步走了。

五天后,禧宝到政屏家赶猪,政屏不在家,关照了二娘子说过几天送猪钱来,随即将猪赶走,又空两天,那猪肉已装进了人们的肚皮。

为着这事,一天,牛七起了个绝早,跑到政屏家,在猪楼边张望了一下。

“为什么这样早,七哥?”政屏有点惊异。

“不为什么。……你喂的猪卖啦?”

“呃,禧宝买去了。”

“啊,禧宝买去啦!多少钱?”

“四十五块钱。”

“啊,四十五?只卖四十五啊!钱付清了吗?不卖把张三,不卖把李四,单单卖把禧宝!禧宝的钱好些?……你卖把范泰和何如?他会少给你的钱?”

“禧宝同旁大来,讲了半天,不好意思不卖把他,我愿是不大愿意。赶猪的那天我雅没在家,听说猪赶去不久就杀了,钱是一个还没到手。”政屏为积威之所怯,见牛七问得奇怪,敷衍着说。

“既然你不愿意,他俚如何趁你不在家就把猪赶去杀了呢?钱还一个都没有到手,有这样强梁!当初你如何跟他讲的?”牛七假意的盘问。

“那天,我逼住了,他俚只肯出四十五,我说这样我就大吃亏了,后来雅没说不肯。旁大就两边拱手道喜,说空几天来赶猪,随即就走了。”

“那就有大戏唱啦!这件事你硬可以讲没答应他俚。人不在家,胆敢把猪赶去杀了就是,把你当什么东西!事情没得这样痛快!生米煮成熟饭啦!政屏,禧宝送猪钱来的时候,难为他一下,硬要活猪还原,随他是多少钱不要答应。政屏,这是个顶好的岔子!我看裕丰有好厉害,娘卖×的!”

“看着,今天初六,明天初七,……端阳快了,现在还不到手钱……七哥,裕丰不裕丰,猪是禧宝买去的,如何好奈何裕丰!况且从前吃过裕丰一回亏,现在何必……”

“裕丰怎么样,禧宝怎么样,禧宝买就是裕丰买,你当禧宝是好东西,他专会钻裕丰的狗洞,不管他是谁,我都要请他结结实实上老子一回当。娘卖×的!从前的事,不必讲得,鸭婆子进秧田,来往有数,于今送肉上钉板,还不砍他个稀烂?政屏,你不听雅随你的便,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不必来问我啦,”牛七跟政屏赌气,“你屋里的事,”就是政屏每年少饭谷,少不得拿钱到牛七家去籴,政屏那敢开罪他!

“不是这样讲,七哥,我单怕是脚伸出去收不回,又是一跤绊倒山磡脚下爬不起。七哥既肯替我出主意,我还有个不好的?”

“那么,这样,政屏,我是无论什么事,没得不卫护你的。禧宝送猪钱来的时候,你硬说从前没答应卖猪给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死人要活猪还原。没得活猪还原,跟他拚了。隔壁原拔伢子同裕丰是一家,叫二娘子死到他家里去。”牛七刚断的替政屏出了个好主意,又睁着眼睛凑近政屏的耳边。“原拔伢子不到这边来的吧?”政屏答声“不来的,从来不来的”,于是牛七放胆的解释那主意的内容:“政屏,‘要活猪还原’,这不过是一句话,‘要二娘子去死’,雅不过是小题大作,装装样子。我的意思是跟他俚闹翻了,二娘子,就悄悄的到隔壁去上吊。你们即刻在外头喊‘寻人’,并且警告原拔;事情是为他俚起的,他俚当然会寻人。人既然在他家里,他自然要负责。你屋里有我作主,你就赶快把信二娘子的娘家蒋家村,叫几十个打手上他俚的门,只要一声喊,就够把原拔、裕丰吓倒的。将来人是好生生的,就敲点钱算了。如果人真的死了,那就更好办!”牛七说到这里,顿住了,在腿上拍了一下。“政屏,裕丰有的是田庄屋宇,哼哼,叫他俚领教领教我七爹的厉害!”牛七抿着嘴,保持着盛气,腿上又槌了一下。“雪河伢子在省里,三五天之内,料雅没得谁敢跟我作对。”牛七依然是抿着嘴,板起脸,牛眼睛睁得酒杯一样大,在室内横扫;政屏只有“是”的应声。只是这主意决定了以后,二娘子关着房门痛哭了一场。

“嘿,政二哥,老等你来拿钱,牌子真大,一定要人送上门!”禧宝一进门就搬出他那油滑的老调。政屏装做没看见,低了头,板起面孔,预备发作,半天才心一横的答:

“什么话,我并没答应卖猪把你,请你仍然赶回来。”

“猪早就杀了,今天送钱来。你要仍然赶回来,你到那些人的肚子里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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