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风集团总公司机关海边旅游安排在周末，三台大客车将机关人拉到渤海湾一个浴场。此时正值盛夏，海里游泳、戏水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如同下饺子一般，海水翻着浪花，人在上面浮动。
这个地方贾惠拍最熟悉不过，他父母家离这儿不过几十里地，小时候常到这里玩，那时人没有这么多，海水没有这么脏。
其实，贾惠拍还知道一个嬉水的好地方，从这儿向南二十里地，半个小时的车程，那儿海水既清澈、游人又少，又适合度假、游泳，他每次回家都去那儿玩。可惜公司无人知道，他一个刚调到公司没几个月、新来乍到之人，在公司没有话语权，无人征求他的意见，自然领导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组织者规定，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自由活动到下午三点半再集合，一起去宿营地聚餐。
机关人在楼里关久了，如笼中之鸟，见到烟波浩渺的大海，顿时欢呼雀跃，忙换泳装，投向大海。
贾惠拍光脚站在岸边沙滩上，眺望着浩瀚的大海，顿觉心旷神怡。远处，海水和天空合为一体，雾茫茫一片，隐约可见远处有几个小山包，那几个小山包当地人叫指头山，像人的手指竖立在那儿，涨潮时多半淹没在海水中，落潮时便显露出来。贾惠拍生长在海边，水性自然不错，以前来这儿游泳，从岸边游到指头山，往返几个来回不在话下。他猜想，此刻那山头一定有不少游泳好手，心里就发痒，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过去。
贾惠拍回头，见自己部门领导、公司研究室袁副主任正襟危坐在遮阳伞下，双手做抱球状，开始发功。袁副主任练的是内静功，现在已经修炼到能自视有一股气流在体内任督二脉间运行，很快就将有一个重大突破，练成小周天。
贾惠拍走上前问：“袁主任，来一趟不易，不下水玩一玩？”
老袁头也没抬，道：“你玩吧，这儿面前就是大海，气场极佳，我就在这儿练功。哦，小拍，可要注意安全。”
“嗯！”贾惠拍答应一声，一个人朝大海走去。
公司换好泳装的同事已跳入海中与众多游客混在一起，离贾惠拍不远，有一个人喊道：“这儿有没有游泳高手，帮一帮我们乔总。”
贾惠拍见说话那人好像是公司办公室解主任，前边那秃顶脑门亮堂堂、腰中套个游泳圈朝大海走去的人正是公司一把手，董事长兼总经理乔正良。贾惠拍以前一直以为他姓瓢，不用说是个旱鸭子，不会游泳。贾惠拍一喜，心想：“到公司后还没有同乔总说过话，天赐良机，何不借教游泳为名，与领导亲近一番？”
贾惠拍疾步向乔总走去，没等他走到跟前，乔总面前早围上几个人，还有两个穿花泳装的女子，前后簇拥着奔向大海。
贾惠拍很失望，想借机给领导拍拍马屁，还没抢上槽。又在人群中寻找目标，看见副总庞一行挎个游泳圈，腆着肚子下了水，两侧跟着俩保镖，有一个人他认识，就是天天陪庞副总玩乒乓球的人事部干事郜文举。
贾惠拍长长叹口气，心说：“得，我是欲拍无门呢。罢了，还是我自己玩个够吧。”
贾惠拍不愿与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下饺子，便一个猛子钻进海里，鱼一般向那山包游去。
贾惠拍如鱼得水，专门往浪花里钻，转眼工夫游到手指山。小山上没有那么多游人，只有几个游泳好手在山上手舞足蹈，放情嚎叫。
贾惠拍脚踏礁石，登上石山的最高点，眺望无际的大海，心旷神怡。受众人的渲染，他跟着大声嚎叫。“啊——啊——啊——”贾惠拍要将到公司之后的所有郁闷之气全部释放出来。
贾惠拍是托人走门子，费好大力气才进入总公司机关。他本想大展宏图，有一番作为，却被闲置起来，被放到一个成立几个月，一点工作都没有开展的研究室，他能不郁闷吗？
手指山山腰的几个人本是一伙，见有生人在他们头顶嚎叫，扭过头来看。有一个人认出贾惠拍来，原来他们是一个村的老乡。
“喂，怎么是你，贾惠拍？”
贾惠拍听见有人叫他名字，将头转过来。这几个人都只穿一条游泳裤衩，赤条条的，不细看全都一个模样。仔细辨认，真是一个村子小时候一起玩的发小，臭蛋、嘎子、栓子，还有表哥廖立柱……贾惠拍惊喜道：“太巧了，怎么会在这儿遇到你们？”
贾惠拍忙从山顶连蹦带跳地来到他们身边，几个人热情地聊起来。
发小们告诉贾惠拍，他表哥廖立柱在开发区办了一个海产品加工厂，效益不错，几个小兄弟都在工厂打工。今天老板给他们放假，大家一起到这儿来玩耍。
廖立柱长得人高马大，雄壮黝黑，比贾惠拍大七八岁，为人仗义，聪明有主意，小时候是村子里的孩子王，大家都愿意跟他玩。他当了几年兵，复员后开始创业。贾惠拍自念大学便跟伙伴们分开，来往很少。见立柱哥身后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浑身赤条条，连裤衩都没有穿，正专心在礁石上捉小螃蟹。知道这是立柱哥的儿子叫泥鳅。他说道：“表哥，你现在算是成家立业了，我在城里混不下去，就回来投靠你，给你打工。”
廖立柱哈哈大笑，道：“小拍，你可别，我们这些小兄弟就你一个人在城里大公司工作，见多识广，我还想求你帮忙在城里打开产品销路。”
贾惠拍苦笑道：“我在劲风公司不过就是一个小职员，什么能耐没有，不如我在城里开个专营店，专门经销你们的海产品。”
廖立柱道：“那可大材小用了，你就帮我打开路子就行，其他的事我自己干。”
“对呀，以后谁找我们麻烦，就提贾惠拍，一定好使。”几个小兄弟七嘴八舌道。
儿时的朋友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家聊会儿家常，又扯开嗓子唱起歌来。唱的都是他们小时候常唱的那些歌曲，如今十多年过去，虽然老掉牙，仍旧觉得很新鲜。大家扯开嗓子嚎叫，惊飞一群海鸟。
唱累了，表哥廖立柱道：“小拍，离家这么近，不回去看看，咱姨、姨夫知道，还不骂死你？”
贾惠拍摇头，道：“没时间，回不去。”
又有人对贾惠拍说：“小拍，你现在进了劲风集团，是我们这些发小的骄傲，上岸请我们吃大排档吧。”
贾惠拍干脆道：“好哇，大排档算什么，找个高级馆子请你们吃大餐……”
这时，飘过一块云朵，遮住日头，天空顿时暗下来，贾惠拍忽然想起，公司规定三点半钟岸边集合，光顾和兄弟们玩耍，竟把时间忘记了，心中一惊，忙问：“现在几点？”
大家都光着身子，谁也没带手表，摇摇头。廖立柱望眼天空，道：“估计快四点吧。”
贾惠拍失色道：“坏了，我们集体活动，定的三点半集合，晚了要挨批评。等我回来探亲时再请你们。”
贾惠拍说着急忙下山，又回头道：“你们去市里玩，到劲风集团找我。”便一头扎进海里，飞鱼般朝岸上游去。
廖立柱对几个小兄弟道：“天不早了，我们也回吧。”说着，唤过儿子泥鳅，夹在腋下，朝海里走去，几个小弟兄紧跟在后面。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十分，浴场中刚才密密麻麻的人群转眼间消失得没剩几人。劲风集团总公司机关九十多人早已换好衣服，齐刷刷地站在岸边，焦急地向海中眺望。
本来规定三点半钟集合，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清点人数却少一个人，研究室的贾惠拍、就是那个新来的小胖子不见了。浅海处戏水之人屈指可数，大海深处雾气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贾惠拍会去哪儿？莫不是出了意外……
“贾惠拍，你在哪里？集合了，贾惠拍……”九十几个人一起呐喊，呼唤的声浪随着波涛传向大海，转瞬又消失在浪涛中。大家的嗓子都喊哑了，还是不见回应。
人们的心渐渐沉重起来，最着急的莫过于董事长乔正良。
说心里话，作为上万人的公司首长，他并不太愿意组织这类活动。他什么都不怕，就担心出点意想不到的事情。机关人散漫惯了，坐在办公楼里，穿上工作服，个个像模像样，一出大楼，便原形毕露，不服天子管。耍酒风、吵嘴、骂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传出去不好听，影响公司形象。怎奈机关干部一再要求，几位副总也提意见，他才同意以机关工会的名义组织这个活动。他每天有忙不完的工作，本不想参加，眼不见心不烦，可副手们提出一把手不参加这样亲民活动，会影响大家情绪，便硬着头皮来了。这要是回去少一个人，对上对下如何交待？不管是谁的过错，作为公司的老总、一把手，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乔正良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原本笑呵呵的脸阴沉得要下雨。丢人、丢脸，飞来的横祸，你说倒霉不倒霉。这个贾惠拍是什么样的人？他好像没有见过这小伙子。有点印象的是，那天给一个贫困户捐款，名单有一个贾惠拍，捐五十元钱，与处长们一样多，记在处长那一栏中，公司里还有些议论。其实，他对贾惠拍这种打破机关陋习的作法很赞成，想找机会表扬一下，可这人怎么就不见了？
公司办公室主任解传游、公司研究室副主任袁仕仁来到乔总身边。乔正良没有说话，站在乔正良身旁的副总庞一行却绷着面孔批评起解传游来：“老解，你这组织工作有问题呀，研究活动时，我一再强调安全第一，责任要落实到处室，哪个处室出问题，追究处室领导的责任，现在出这么大漏洞，是怎么落实的？”
当着公司机关干部的面，解传游挨庞副总一顿批评，脸忽地红到脖子根。他是公司办公室主任，兼任机关工会主席，享受副总待遇，是这次活动的直接组织者，出了问题追究起来是他领导不力，挨批评自然无话可说。可这个庞一行作为分管工会和研究室工作的领导，出人命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自己不作自我批评，光批评别人叫他心里很不痛快。解传游没接庞一行的话，面向乔正良，安慰道：“乔总，您放心，这贾惠拍不会有事。年轻人刚进公司，组织纪律性太差，我们以后一定加强教育。”
袁仕仁觉得贾惠拍这小伙子平时稳稳当当，从没有叫他操过心，没想到居然丢这么大人，脸上冒出汗珠来，插嘴道：“是呀，乔总，你放心，贾惠拍说过，他长在海边，会游泳，不会出啥意外。”
解传游试探着劝乔正良：“乔总，我看这样等下去不是个办法，要不大家先走，我和老袁留下等小贾？”
这个浴场属海湾市地界，有劲风集团一个分公司，分公司领导接到总公司机关来旅游的通知，自然要全力搞好接待。接下来的会餐、联欢，都由分公司一手安排，刚刚打来电话，催问他们什么时间到。
乔正良瞪解传游一眼，冷冷道：“少一个大活人，你说这饭怎么吃？”
解传游无言以对，乔总有大将之风，态度一向和蔼、谦逊，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说话。
“等，都在这儿等。”乔正良的态度非常明确，找不到贾惠拍谁也别想走，休想吃饭。
乔正良又把目光转向袁仕仁，一股怒火直往脑门上窜，原本青亮的光头变得通红，张嘴要狠狠训他一顿：“你这个老袁像什么样子！整日什么事没有，部门就一个兵还带不好。”可又觉得在沙滩上众目睽睽、声色俱厉批评一个下属有失自己身份，又把话咽回去，转身沉默地眺望大海。
众人见老总发出话来，不见这该死的贾惠拍，谁也休想走，更别想吃饭。于是无人再敢吱声，默默地眺望大海。
贾惠拍，你个混蛋王八蛋，你在哪里？你是不是喂了鲨鱼、乌龟变成王八蛋？你要是再不出来我们都要饿昏了。公司人心里骂个喋喋不休。
忽然间，贾惠拍如一条大鱼钻出水面，湿淋淋地向大家走来。后面不远处，跟来几个人，有一个黑汉子腋下夹着一个孩子。
“贾惠拍，你太不象话，没见这么多人在等你？你还有点组织纪律性没有，这是集体活动你知道不？”解传游不等老总们说话，劈头盖脸地批评起贾惠拍来。他要把乔总、庞副总和所有人对他的怨气全都转嫁到这个小伙子身上。
“真是的，现在的小年轻一点规矩不懂，一个人贪玩，耽误大家时间，还让人担惊受怕。”
“是啊，这样的公司干部什么素质，太差劲，他是从哪里调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数落开贾惠拍，那样子要把他五马分尸，然后一人一口，将他吃掉，才能解心头之恨。
贾惠拍呆若木鸡，自知罪恶滔天、十恶不赦，不知如何是好。
乔正良没有吱声，这回他算认识这个贾惠拍，一个看似木讷老实的小胖子。真是太不像话，应该好好教育他。可这儿不是上课的地方。教育一个人不是单凭几句话就能奏效，要作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有什么事还是回去再说吧。他默不作声，转身要走。他这一走，别人就会跟上，让一段不愉快的插曲消失掉。
这一切皆被贾惠拍的表哥廖立柱和几个小兄弟看在眼里。
廖立柱心说：“坏了，小表弟要遭殃。这帮人太过分，不过是游玩时晚回来一会儿，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声色俱厉地损人？”他心里琢磨着怎么帮帮这个老实的表弟。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转身对身后小兄弟嘀咕几句，然后夹着儿子泥鳅紧走几步，对众人道：“喂，哪位是领导，我要向你们反映情况。”
众人刚要走，听到有人喊领导，见刚从海里上来一个大汉，腋下夹着一个赤条条的孩子，那孩子两条腿还是乱蹬乱踹，不知要干什么。
贾惠拍更是奇怪，心说：“表哥这是怎么了，要捣什么乱？”心里砰砰乱跳。
廖立柱夹着泥鳅走到众人面前，将孩子扔在沙滩上，道：“各位领导，向你们反映个事情。这孩子是我儿子，我们几个大人往手指山游泳，我叫他老老实实待在岸上，不要乱动，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可这小兔崽子不听话，看见我们下海，就偷偷地跟在后面。孩子虽然会些水性，可人小力单，体力不支，游到一半就没劲了，不住地呛水，手脚乱蹬，我们谁也没有发现。眼看就没命了，是你们这位小伙子发现我垂死挣扎的儿子，救他一命。没这小伙子，我儿子就喂鱼了。你们说我该怎么谢谢这年经人？我问他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他闭口不答，转身就游走，我们跟在后面追到这儿。你们谁是领导，我爷俩给你们磕头。”说罢拉过儿子就要磕头。
贾惠拍一听这话，心中大惊：表哥这是唱的是什么戏？看他撒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如真事一般。听家里人说，泥鳅这孩子水性好，这么长的海面游个来回不在话下。表哥为救自己编出这些瞎话，别再弄巧成拙，欲盖弥彰，我就罪加一等……
可岸上人这时有谁能想到大汉会是贾惠拍的表哥，他说的竟是瞎扯的谎言？
乔正良见光屁股孩子跪在自己的面前，鸡啄米般磕起头来，壮汉子也要下跪。这还了得，立即走上前来，扶住廖立柱，道：“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小朋友你也快起来。”他一肚子气全都消失殆尽，蹲下身去抱那顽皮的孩子。泥鳅身子一滑，转身藏到爸爸身后。
“喂，你们这哥们好水性，见义勇为，舍己救人。好样的，应当表扬。”贾惠拍的几个小哥们装作不认识他，在后面七嘴八舌的添油加醋。
乔正良笑逐颜开，双手挥起，道：“好好，大家放心，回去之后公司一定好好表扬小贾同志。他做得非常好，我们全公司都要向他学习。”乔正良扭头拍着贾惠拍的肩膀，道：“小伙子，做得不错。”
乔总这一拍，贾惠拍顿觉一股暖流涌进心窝，脑子“嗡”地天晕地转，嘟囔道：“没有，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贾惠拍是个老实人，他想说：“乔总，他是我表哥，他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压根就没这么回事，您别听他的话。可这样，不但把表哥和兄弟们都出卖了，公司人还会继续纠缠回来晚的原因。老总不会再拍我的肩膀，而改成扇我嘴巴子。那岂不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舌头一转，话变成了：“这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件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