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峡待过三天之后，我将返回天津。
和廖晴晴的一番谈话，让我始终没有办法恢复往常的冷静。脑海中浮现着而今的廖晴晴——那个短发利落、富有都市丽人气质的成熟女性，我既感到惊讶又有一阵隐隐的痛楚。
同时，在醉酒的时候，另一张面孔又颤颤巍巍地惊醒我的梦，在我的眼前笑着，声音那样尖利清脆，那样阳光开朗喋喋不休。而我，正坐在白色鲜亮的阳台上，望着她在下面喊：“风雨！风雨！”那笑容酣畅而爽朗。我喝下一杯咖啡，笑眯眯地对着她。她招手让我跑下去，要是一分钟内不出现在下面，她会用让我措手不及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会是怎样的惊讶呢？
一些记忆片段持续涌上来，在我的脑海纺织着关于廖晴晴和我的完整影像，然而在某些重要的情节中，我又确乎失去了最重要的线索。三年前的某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我的脑海没有一点儿印象？关于我和青荷，为何也会有这样的记忆断裂？
我的头疾再次发作。最近，每当回忆到重要的片段时，我的头痛便会像海啸一般涌过来，让我撕心裂肺却又束手无策。那些止痛药片，似乎也越来越不管用，剂量持续不断地增大着。这头痛，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与生俱来，但隐约中又不是，而与某种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联系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在回天津的前一天，我去了那片海滩。
在我无数次地穿越沙漠和戈壁的旅途中，从来没有对沙粒这样平常至极的东西有过一丝的好感。北方春季漫天的黄沙甚至让我产生无穷的恐惧感，看见沙粒，犹如晕血症者偶然中看见鲜艳的血液。然而第一次看见海滩上的沙粒，在退潮的时刻，波浪来来回回，产生无数的层叠。沙粒在波浪的冲击下，显现着一种安详平和的形态，而且，在那些湿漉漉的沙粒中，埋藏着新鲜漂亮的贝壳。
那些光鲜的贝壳，堂而皇之地躺在海滩上，尽情地享受着夕阳带来的惬意，丝毫不在意游人的穿梭。而隐藏在沙粒之下的螃蟹，正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到来，潜伏着，冷静地窥视着周围的一切，警戒着，随时逃跑。
波浪不似之前汹涌，潮水已经落下。大海收敛了脾气，随着安宁的到来，层层的波浪散着鱼鳞的银白色光芒，整片海洋都是。大海点缀着童话里的梦，带着哭诉的小孩的童真，在轻微的摇曳中睡去了。
太阳渐渐落下来，融在水天相接的大海中。海洋又呈现出温暖的色彩，在波光粼粼中，陶醉着海鸥的舞蹈。近处土黄色的沙粒，也慢慢地溶解了，只剩下一片暖意洋洋的腥红。
我走在沙滩之上，时而停下凝视着海面的波光，时而注视着周围的人群，那些安详平和的笑声充盈着整片海滩。
“怎么样？大海美丽吗？”
“嗯？”
“你没有听我说啊！你在看什么，远方有什么值得注视的事物吗？黄昏的大海，看得久了，也会无聊乏味。就像待在海边久了，对这些美丽的贝壳也会视如残屑。”
“或许是吧。”
“初来这里，也是这样的黄昏，宁静而温和，我被这美轮美奂的景色深深地震撼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和谐的美，就好像我看过的一幅画。那幅画大概画的是一大片绿色，中间有一朵水莲花，安逸地绽放其中。它在画中和谐而安宁，我看着那幅画，整个人也融化在里面。真的没有办法形容，那些绿色，不是用颜料涂出来的，不是用笔画出来的。我怀疑，世界上真的有那样的颜色吗？那是用生命诠释的，透着全身的宁静。就好像我在听贝多芬的《田园》，那是我十分喜欢的曲子，那样神秘而孤独。
“我有时候在想，那些艺术家真的很了不起，能够把世界上最平常的东西用不知名的东西表现出来，而且能深刻地震撼心灵。那幅画叫什么来着？我想想！让我想想……”
“《睡莲》。”
“天哪！你居然知道，你也喜欢那幅画吧，能告诉我那幅画的作者是谁吗？如果他还活着，我愿意疯狂地嫁给他。”
“尸骨大概风化了。”
“英年早逝啊！真可惜。那我可不能为他守寡。”
“他有86岁的高龄。”
“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你到底怎么才能明白人家想要表达什么？你怎么一直盯着海面看？我看着海面时，心中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而且，有时候害怕。所以我不喜欢盯着海面看很长的时间，况且，我看得太久了，已经产生免疫系统。你看到了什么？”
不知在什么时候，廖晴晴来到这里捡拾了她认为最漂亮的贝壳，用清水洗好后晾干，为了祛除那咸腥的臭味，她又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最后满怀期待地寄给我。等我拿到的时候，那些贝壳已经被压得粉碎。为了不让那个娇小的女孩子受到可怕的打击，我什么都没有说，她却从我的沉默中听出我的默默肯定。岂不知，我刚拿到手里就把它们丢在了垃圾桶里。
太阳完全被大海吞噬，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我看见隐约中黑色的光芒越来越强烈，连最后一点微弱的红色亮光也消失。而海风，则更加猛烈了，让人感到一阵阵的不安。
廖晴晴，你猜这回我从遥远的海面上看到了什么？
辗转回到天津，我又住进之前的那一家酒店，但之前的房间已被一对新婚夫妇预定，失望之中只能祝福他们新婚快乐。而我则在另一个房间中住下。
时间上推算，青荷的马尔代夫之行即将结束，而之前她发来的短信，依然保存在手机中。而我未回复的那条短信却已经删去。我想立刻给青荷打电话，但一想到她的新婚蜜月，终究没有鼓起勇气。这样残忍地打断她的蜜月之行，会不会是不可容赦的罪恶？
但廖晴晴的事情迫在眉睫，我不得不考虑另一个方案，或许青荷并不适合做廖晴晴的辩护律师，我是否应该寻找其他的律师？记忆中出现的破碎场景不断地困扰着我，我想要得到答案，三年前的某一天到底发生过什么？这样左思右想中，青荷打来了电话。
“风雨。”
“青荷。”
“还在天津吗？”
“马尔代夫之行怎么样？”
“我前两天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我又给你发了短信，你收到了吗？”
“哦。我正好有事情找你，本来想等你回来再说，但这件事又非常急，我不得不请求你的帮助。”
“什么事情？只要是你的事情，我一定尽力。”
“这件事电话里解释不清楚，等你回来那天，我们见面再说吧。”
“那好，回去见。”
“拜拜。”
放下手机，我躺在床上。外面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滴穿透窗户，仿佛滴在心中。我回想着一些事情，不知不觉中已到深夜。
第二天很晚才起床，洗过澡后，我出了酒店。我打算今天就把餐位定好，既要选一个优雅安静的地方，又不能让人觉得是一场情人之间的约会。这样的地方颇不好找，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为这样的地点忙碌着。庆幸的是黄昏来临前我找到了这样的地方。
第三天青荷又打电话来，她说已经回到天津。我们晚上见面。
晚上的天气相当好，没有中午的燥热，凉风送过来一丝丝清爽，连空气中也飘着凉意。墨绿的树木窸窸窣窣地颤动着，在夜的眼睛里奏响安眠曲，一切都显得平静和谐。
我已经在等待着青荷的到来。周围海蓝色的装修透着一种安静而优雅的气氛，那些装饰的花朵则将每一个角落和桌子装饰得精致而美丽。我初来这里的时候，也正是被这样的环境所吸引。
青荷按照我的指引走上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上身又披着天蓝色的披肩。她坐下来的时候，我隐约觉得她的整个身体都融进了这充满着神秘主义的氛围中。
“你来了。”我起身迎着她坐下。她没有化妆，或者很淡，让人看不出痕迹，但身上仍有一种气质。这气质是性格中的自信和谦逊，又透着火一般的热情。她坐下的时候，我又仿佛感觉到阳光散落在了周围，暖融融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地方？真不错，像《星夜》，你喜欢印象派仍然没有变呢！”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我寒暄道。
“嗯。马尔代夫果真要被淹没了。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时刻都被一种恐惧包裹着，好像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危险。我时时担心着会发生印尼那样的海啸，要是真的来一场，那我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笑着说，听得出来她是在调节气氛。
“是吗？”我试图强装欢笑，然而多年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连笑一笑也觉得极不自然，好像被一双手撕扯着，那样勉强，甚至是痛苦。
“觉得天津怎么样？这是你第一次来这里吧！有什么感受吗？”
“三年没有见你，你变化了许多。”
“有吗？我怎么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变。倒是你变了呢。”她先左右上下地看自己究竟哪里不对，好像感觉到自己穿错了衣服。然后她又回头看我，认真地打量着。
“我的确变了许多。你不也是？你成熟了，又不失自信，更加有魅力，更加有气质。那一丛种着夜晚的黑发，也不见了，散落在脖颈上的是利落干练的短发，变得更坚毅了。也嫁人了。”我有些失落地说，虽然极力地粉饰着内心的哀伤，但不由自主地又流露出来。
“有吗？你的观察力还是那么敏锐，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不说这个了。这三年来你过得好吗？上次你来参加婚礼，没有来得及和你好好聊聊，现在有时间了，我们可不能再错过。”青荷说。
“嗯。已经错过，再也不能搁置，可能会荒凉。你先生——他人很不错，你会幸福的。看到你能幸福，就像我活在幸福中，这种感觉，真好！”
“嗯。他和你属于一个行业，他开了一家出版公司，生意还不错。对我也很好。光说我幸福，你自己也该有一个家了。我想想，你一个人这么漂泊多少年啦？难道你想要一直这么单身下去？漂泊无家？”
“兴许吧。我这样也挺好，一家无忧，没有束缚。你也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