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答应了，姿态之谄媚绝不下于佞臣遇见女皇陛下：“当然行，当然行。走了走了，我们先到门口坐一会儿，等会儿再来。”
狱卒们互相看看，虽觉不妥，但在变帅的诱惑下，还是都离开了。
贺兰钧伸了个懒腰，一边洗手一边看苏莲衣，“你怎么没有出宫？”
找了张椅子坐下，苏莲衣双手撑住下巴，笑嘻嘻地看着他：“你对我那么好，为了我甘愿受牢狱之灾，我怎么可能扔下你跑了？”想了想，她还是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取出酒菜和一对红烛，在贺兰钧疑惑的目光下摆好，带了几分羞涩道：“我想过了，你在牢里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倒不如我们在这里拜堂成亲，好歹也算做了夫妻。将来你若能出去，我就等你；你若死了，我就给你守寡。”
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的贺兰钧完全呆住了，直到她将红烛点燃，摆上八仙桌才伸手拦住她，“停！你到底又哪根筋不对了，自作多情到这个地步。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让公主和陛下都满意，明白吗？”
苏莲衣一愣，随即撇嘴笑了，“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嘴硬心软，承认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又没人会笑你。”
贺兰钧瞪她一眼，“你自我感觉会不会太好了？”
“我的自我感觉向来都不错。况且这次我是有证据的，你已经坐牢了，裴云天又去治疗公主了，等他治好了，你还有机会翻身吗？”还不如老老实实和我做一对苦命鸳鸯。
贺兰钧拿起酒杯一口喝干，笑了笑，“他治不好公主的。”
“为什么？”苏莲衣问，“裴云天这次下了多大的功夫重回宫廷都已经传扬开了，若没有把握，像他心机那么深沉的人怎么敢这样做？只要他知道了公主与狄姜的秘密，治好公主不是易如反掌吗？”
贺兰钧又喝下一杯酒，“以前是，但现在不是。我给公主吃的药丸，里面掺了毒，除了我，恐怕全天下无人能解。”
而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一切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吧？
“那你们岂不是两败俱伤？”苏莲衣瞪大眼。
这么不相信他！贺兰钧没好气地白她一眼，“错，是我赢！眼下突厥人天天逼着女皇陛下下婚书，而能解她燃眉之急的全天下只有我一人。只要你肯帮我，这事就成了。”
“真的？”苏莲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贺兰钧凑到她耳边这样那样地说了一番，就见她那双桃花眼先是一亮，随后满眼暗沉，似有诡谲的光在闪烁，等贺兰钧说完，苏莲衣直直地看着他，问道：“我帮了你有什么奖赏？”
贺兰钧眨眨眼，俊逸好看的笑容让苏莲衣忍不住心跳加速：“你懂的。”他如是说。
苏莲衣顿时觉得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眼睛亮得连蜡烛光都显得黯淡了。
没错，她懂！他终于决定与她在一起了！太好了。
御花园的莲花池边最近生意很好，继倒霉的御医裴云天之后，现在迎来了心情极度不好的女皇陛下。
将手上的国书重重合上，女皇咬牙望向天边，恨恨道：“太过分了，小小的突厥竟敢用起兵来威胁朕，实在是太嚣张了！”
张易之赶紧上前，递上一杯酒，轻声道：“是太过分了！早知道就不该答应他们把永宁公主许配过去。只是如今国书已下，若真的两国交战，大唐……总归是不占理。”他的声音越说越柔，却让女皇的怒火更盛。
“都是你不好，若不是你说裴云天确实能治好永宁的脸，朕也不会那么快就把婚书交出去。这都过去好些天了，永宁脸上的斑一点儿起色都没有。”
张易之赶紧跪下，一张委屈到极点的脸半垂半抬，衬着池边的水色花影，好看得让人心都拧起来了：“臣也是想给女皇陛下分忧，都是臣的错，女皇陛下息怒。”
女皇瞪他一眼，心里的怒火却始终舍不得对他发，半晌叹了口气，道：“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你们退下吧，朕要一个人好好想想，想想接下去该怎么办。”
张易之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抬眸看见女皇已转开目光远眺，心知她现在是什么都不想听，只得不甘不愿地带着人退下。
寂静的宫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初生的莲叶刚刚高出水面，袅袅婷婷。女皇看了会儿，终是想不出一个妥帖的办法，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时眼角一抹身影闪过，她赶紧回头去看，却被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刚才在转角一闪而过的，好像是永宁？她没有戴面纱，脸上也没看到任何黑斑，这是怎么回事？
不由自主地，女皇的脚步追了过去，却一路追到了天牢。看着那个女子远远地冲自己一笑，转身进了天牢，女皇心中的疑惑更甚，迈步追了进去，却一眼看见贺兰钧的豪华牢房，忍不住皱了皱眉。
“参见女皇陛下。”见到她，贺兰钧没有半点儿惊讶。
女皇环顾一周，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看来你这日子过得还不错。”
贺兰钧道：“托陛下洪福，天下一统，四海平安，就连天牢也比往日改善了许多。”
女皇又忍不住皱了皱眉，以前的贺兰钧虽然也巧舌如簧，但如这般的油嘴滑舌，还是少见的。她懒得与他废话，干脆单刀直入：“废话少说，刚才进来的女子可是永宁？让她出来见朕。”
贺兰钧笑道；“陛下错了，这里是天牢，公主怎么会踏足？不过女子倒真有一个。”他回头唤道：“莲衣，还不赶紧过来参见女皇陛下？”
却见一抹窈窕的身影自牢里的阴影后移出，直到女皇面前才跪下磕头：“参见女皇陛下。”
“永宁？”女皇眯着眼细细打量，却还是被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惊到了。这眉眼，这轮廓，这肤质，分明是永宁没错。
“陛下见笑了，她不是永宁公主，而是我的一个朋友。”起身走到女子身边，贺兰钧不等女皇发问，便自己动手从女子脸上撕下一层皮来，露出底下原本的面貌，是苏莲衣。
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女皇的声音却更冷了几分，“原来又是你的小计谋，说啊，你引朕来此，到底想要做什么？”
“在下不敢。”嘴里说着不敢，贺兰钧的态度上却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害怕或畏惧，反而坦荡荡地道：“在下知道公主的黑斑一直治不好，而突厥的婚书已到，陛下十分烦恼，所以在下日夜苦思，想着怎样才能为陛下分忧，避免两国之战。”
“就凭这些足以让你犯上欺君之罪的雕虫小技就想蒙混过关？你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女皇哂道。
贺兰钧却只是微微一笑，“陛下有所不知，在下有门手艺，能将一个普通人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并且永远看不出痕迹。”他看向女皇，眸子里明白无误传递的就是，他可以将别人彻底变成永宁公主，并且不留痕迹。
呼吸窒了窒，女皇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半晌，才道：“这……这不是骗人吗？”
“就算骗人也总好过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吧？陛下为国为民，定能做出英明决断的。”
避开他的目光，女皇没有回答他，只是起身准备离开，却在即将踏出牢门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留下贺兰钧与苏莲衣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虽然早就知道贺兰钧不会如此甘愿地住在天牢，但裴云天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神通广大，竟又打动了女皇陛下，允许他实施换脸手术。想到自己曾经在贺兰府密室内偷看到的只有半本的换脸秘籍，他懊恼得恨不得冲进天牢，将贺兰钧拉出来揍一顿，然后逼他吐出后面半本书解气。
不过好在，他手上还有狄姜。永宁公主脸上的黑斑定是被贺兰钧搞了鬼，他才怎么也治不好，但没关系，只要有狄姜在，定能从贺兰钧身上逼出答案来。
但现在最重要的，却是如何挽回女皇陛下对他的信心。再让女皇陛下这么失望下去，恐怕他要再次被赶出皇宫了，到时候怕是他在钉板上将自己碾成肉渣，女皇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了吧？
“不能让贺兰钧施展换脸术？裴爱卿，朕今天才知，你竟是如此心胸狭窄之人啊。”接过张易之递上的茶，女皇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眼睛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裴云天，却说出让他心胆俱寒的话来。
裴云天身子急不可耐地抖了一抖，俯身磕头道：“请陛下明鉴，微臣所说都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陛下请想，永宁公主自幼养在深宫，吃穿用度、行为举止、说话口气全都是规规矩矩，透着皇家气息的，又岂是随便一个人能模仿得了的？这脸可以换，但气度仪态又如何能换？万一这换过去的人做出什么失仪之事，岂不是让整个大唐蒙羞吗？”
女皇陛下悠然的姿态微微一凝，显然之前未想得这么深入。
一旁的张易之也帮腔道：“裴大人讲得有道理。这仪态气度确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微臣昨天听到这消息时就觉得不妥，却说不上来哪儿不妥，今天裴大人这么一说，茅塞顿开。女皇陛下，您可千万要三思啊。”
“哦，那照你们的意思，就要为了皇家颜面而让两国交战，置百姓生灵于水深火热而不顾吗？”
“女皇陛下请不要担心，请再给臣三日时间，臣一定还你一个完好无缺的公主！”裴云天磕头表忠心。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女皇陛下的火气顿时直往上冒，手上的茶杯重重地放在几上，冷哼道：“这话朕听了无数次了，你哪一次没让朕失望？”
裴云天的身子又抖了抖，张易之赶紧上前为女皇顺气，一边柔声道：“陛下万勿动怒。这样吧，贺兰钧的手术照做，裴大人的治疗也不停，到时候看看谁的结果好就用谁的，您看如何？”
威严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人，女皇终于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裴云天，朕就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你不要再让朕失望才好！”
“谢陛下隆恩！”更加俯低了身，裴云天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如何借永宁公主之手，让贺兰钧输得一败涂地了。
贺兰钧要求的太医署手术室外围满了人，都是闻讯赶过来围观贺兰钧实施换脸手术的人。
自从带了那个身形外貌与公主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子进入了手术室，贺兰钧就再没出来过，里面也没有任何声响，反倒让等待的人替他捏了把汗。
毕竟都是太医，多少知道些换脸术的危险性，尤其是这几天在裴云天的宣传下，大家都知道了这换脸术虽然神奇，但一个弄不好就会功亏一篑，不但变不出想要的脸来，被变脸的人还随时有可能命丧手术室，端的是凶险非常。
苏莲衣带着食盒进了手术室，贺兰钧一手拿刀，全神贯注地在那女子脸上雕琢着，亮晶晶的汗珠挂满额头，他连分神擦一下的工夫都没有。
“先吃饭吧。”将饭菜摆好，苏莲衣凑了过去。那女子喝了麻沸散，早已失去了知觉，原本清秀的脸庞上画着这样那样的线条，贺兰钧便是沿着这些线条做修改的。
“小心些，才刚做好眼睛，别让灰尘落进伤口里。”洗完手，贺兰钧坐下吃饭。这么一天下来，确实累得够呛。
苏莲衣答应一声，走过来伺候他吃饭，却仍忍不住问道：“这出血这么少，会很疼吗？改天你也给我改一改呗。”
贺兰钧白了她一眼，“出血少才安全，要不光流血就流死了。”喝了一口汤，训斥她：“好端端的改什么脸？你那张脸有哪里不好了？也不怕一个不好死在手术中……”
“贺兰先生！”戴着面纱的永宁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脸的焦急与不安。
贺兰钧与苏莲衣不由自主地起身，却见永宁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看着贺兰钧。平日里雍容稳重的公主仪态里带了几分控制不住的颤抖：“贺兰先生，请你交出治疗我脸上黑斑的药方。”
“嗯？公主莫不是改变主意，不愿意与狄姜双宿双飞了？”贺兰钧挑眉，神色里却没有多少惊讶的成分。
永宁公主看着他，原本水润灵动的眸子失了光彩，只留下几分对命运的妥协：“本来是的，但如今……比起跟狄姜在一起，我更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只要活着，哪怕今生今世再难见到一面，能知道他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苏莲衣讶异地看向贺兰钧，却见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杯酒，笑道：“是裴云天让你来的吧？这小子还有两下子，一下就打中我的七寸了。”
永宁心里难受至极，对着贺兰钧又觉得愧疚，只得低声道：“我知道贺兰先生这么帮我，还给你添麻烦很不应该，但我实在没办法了。”话音未落，一滴泪已自眼角滑下。
贺兰钧却只是轻笑：“要说苏莲衣对我还有那么点儿用的话，狄姜可不关我的事。公主为什么觉得你有把握让我就范？”说完，他却不看一旁的苏莲衣，只是那么清冷而漠然地站着。
永宁微微一愣，目光转向一旁的苏莲衣，“贺兰先生是要逼我吗？”若真逼她，她也不介意立时将苏莲衣抓起来，作为威胁他的筹码。
贺兰钧仍是微微一笑，眼角余光看到苏莲衣咧到耳根的嘴角，一双眼都笑眯了的傻样，心里叹口气，面上却半分不露，“公主不用这么赤裸裸地威胁，药方呢我可以给公主，不过公主又凭什么相信裴云天手里的狄姜是安全的？万一他杀了狄姜怎么办？”
没想过这个问题，永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这……”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确定狄姜的安全。裴云天心思深沉，狡猾多端，要他轻易放了狄姜必不容易。这样吧，你先把半张药方给他，要他拿一封狄姜的亲笔信过来，等确定狄姜无恙，再给他另外半张药方。他为了拿到整张药方一定会同意的，到时候公主只需要派人偷偷跟踪，就可以把狄姜救回来，也不用担心裴云天出尔反尔了，公主觉得怎样？”
永宁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永宁派人跟踪裴云天找到狄姜，却没能如愿。看着狄姜亲手写的“平安，勿念”四字，永宁只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儿巨大的石头，沉沉地难受。
“你……你用了什么方法让他就范的？”以狄姜的性格，是绝不会轻易屈服的，裴云天到底对狄姜做了什么？
裴云天却只是微微一笑，“很简单，我告诉他公主得知他被抓，茶饭不思，想要自杀，他就帮我写了。”见永宁双眸中的怒火浓得似要燃烧起来，他反而笑得越发笃定自得了，“公主，你最好不要再做小动作，若是再派人跟踪我，惹得我一生气心情不好，说不定会对狄姜做出什么我不能控制的事，到时候公主可别后悔。”
“你……”永宁气得浑身发抖，来不及思考，巴掌就挥了出去。这个裴云天，真的太可恶了。
裴云天轻松地抓住她的手，“好了，我把信拿来了，公主是不是该让贺兰钧把剩下的半张药方给我呢？”
使劲挣脱他的钳制，永宁强忍着满腔的悲愤和泪水，将剩下的半张药方取出扔给他，看他从袖子里取出之前的半张药方拼在一起，笑了笑，转头看过来，目光中的得意与满意让她恨不得立时下令杀了他。
但，她不能。狄姜，狄姜……
“这药方看起来是真的，为了狄姜的安全，还希望公主能从今日起每天照药方服用才好。若是再不见效，那臣可真的只能跟狄姜同归于尽了，至于公主……哈哈哈！”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永宁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挥手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下，怒吼道：“滚，马上滚！”
背转过身，眼里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到底裴云天是怎么知道有人跟踪他的？到底要怎样，才能将狄姜安全地救出来？难道这辈子她与狄姜，就永远只能劳燕分飞了吗？
上天，你为何如此残忍？
看着恢复正常容貌的永宁，女皇凤心大悦，对着永宁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果然完美无瑕，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裴爱卿，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
裴云天躬身谦虚：“这一切都是女皇陛下的恩泽，微臣不敢居功。”
永宁斜睨他一眼，平静的语气里是深藏的恨意与无奈：“裴大人不必谦虚，你心思细腻，医术高超，实乃我大唐之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