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牧风来到村外临河的赵府,只见一切如常依旧,似乎昨夜之事并不曾发生。只是当他在院里偶遇赵家二郎时,牧风上前见礼,却见这位颇为寡言的汉子微微惊讶回道:“怎的来了?如此也好,你且在客房稍坐片刻,等下用饭一起来。”
不知何故,本来已经用过饭食的少年顿觉赧然,就顺着话点头应承了下来。直待赵二郎走开,这才恢复如常的少年暗自纳闷:“俺怎的这般不济事了?!”
之后张牧风熟门熟路的自去客房不提。到了日入掌灯时,便有下人来唤他前去晚宴。因从前村学魏严是赵家延请来的缘故,而魏严又跟赵公颇有几分交情,当年跟在魏夫子身边的张牧风也没少到赵家来,又本是乡里乡亲的缘故,这赵家对于少年来说虽然是个高门大户,到也不曾感到生疏。
于是打发了引路的下人之后,张牧风轻车熟路的来到了正堂左厢的客厅。一进门,张牧风便见到了那位端坐在屋内一侧的青衣道长,头上几根稀疏白发由一根乌木簪子扎成道髻,一袭青色道袍的老道长很是醒目,想必就是赵公口中的青云道长无疑。其余之人只有赵家父子二人,而本该来的赵家大郎却不见人影。至于赵家女眷孩童一类,早已被送至沅陵城里安养去了。
屋内的青云道长见一个麻衣少年入了室内,不免拿眼询问坐于上首的赵公。当下赵公两厢做过介绍,赵二郎便吩咐下人送来酒品菜肴,这宴席就开席了。不同于乡下平常人家一般只做一席,可谓是富甲一方的赵家晚宴乃是分席而食。
几人分宾主而坐,个人身前各摆一张食案。时下富贵人家常做的菜食因地域之别多是南鱼北羊,居于酉水边上的赵家宴席上自然少不了一尾新鲜鲤鱼招待贵客。这鱼肉本就鲜美,烧制得又合法,口感极佳,便是常常钓来得吃的张牧风也多夹了几筷。
品美酒,食佳肴。几人也不谈赵家闹鬼之事,尽捡些逸闻趣事来佐酒,倒也宾主尽欢。席间因话随话,赵公倒是向青云道长提议道:“道长,这几日不若就让牧风给你打个下手如何?有个添茶送水的事让他去做便是。”
闻言,青云道长看了一眼张牧风,自是应承下来。见青云答应,赵公仍解释了一句道:“牧风自幼双亲亡故,之后跟随本村村学的魏夫子长大,倒也是知书达理,非一般粗鄙村童可比。”
原本因搭不上话的只顾着吃的少年见几人说起自家事,更得赵公如此夸赞,嘴里犹嚼着饭食的张牧风来不及吞咽,便含着残羹现出羞赧之色来。等得赵公话毕,又见青云道长端详着他的容貌说道:“哦?贫道看牧风小哥眉长耳大,三停均等,便知是个聪颖之辈,且胸怀大志又能得贵人相助,日后前途无量啊!”
“好个无耻老道!”
青云道长一番话如常说来,倒把当场的少年说得羞愧难当,险些就把嘴里的残羹给喷了出去。念及仪表,堪堪又咽下肚子。
“嗬……嗬,鱼……鱼,刺。”
突如其来的惊变顿时把在座三人吓了一跳,只见少年清秀的脸庞微微扭曲,一只手护在脖颈上且大张着嘴巴“嗬嗬”有声。
“这是被鱼刺卡住脖子了!”几人心道。
“快端酸醋来!”
把整个经过看得明白的赵二郎眼带笑意,便连这脱口的话语中也让人听出三分欢脱之意来。只听得一旁的张牧风胀红了脸,好在就因卡着鱼刺而憋红的脸上也看不出来。等得片刻,终有下人端来酸醋,就这般往张牧风大张的嘴巴里灌了下去。
“嗬……嗬……”
灌下酸醋之后,想要说话的少年顿觉脖子一阵刺痛,便只有“嗬嗬”的喘气声传出,几人顿时明了——鱼刺未消!
直到这时,赵家父子二人这才真正紧张起来,却又无计可施。一旁的青云道长忽然把身前案桌上的碗碟扒到一边,从身侧的褡裢里掏出纸笔朱砂,一笔游龙走蛇,一张纸符须臾间便画好。赵家父子见状自是知晓青云道长心有定计,当下也不多话。
“端半碗清水来!”
不等主人吩咐,候在一旁的下人忙不迭的自去取水不提。清水端了上来,只见青云道长把手中符纸就着案上烛火点燃放进碗里。之后老道长端着那碗满是黑灰的符水递给牧风道:“喝了它。”
眼见赵家父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面色难受的少年也不再多想,一碗符水就这般吞了下去……
“咳咳……咳,好,额……好了!”
消了卡脖的鱼刺之后,满带惊喜的张牧风忙不迭的向老道长称谢不已。屋内一众人等惊叹之余看向老道长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敬佩。
经此一闹,饭食渐凉,本已酒足饭饱的几人便撤下筵席,之后自有下人端来茶汤伺候,以消食解酒。此间,赵公仍对青云道长一碗符水化了鱼刺之事惊叹不已,闲聊之中,敬服之余不免询问试探。
“赵翁缪赞了,如此小道尔!”
青云道长谦逊一笑间就此揭过话题,几人便也不再多言。在小坐得片刻,这一番闲谈到了亥初时分夜幕已深时结束下来。
庭院中,领着老道长往客房行去的张牧风踏月而行,随意抬眼间,流水般的行云悄然遮住星月,躁动了一日的万物归于寂静,只余少年的心思翻腾喷涌:“不知那鬼物今晚还会不会来?是老道长厉害呢还是那鬼要厉害些……”
烛影飘摇,纸窗外的竹林投下一抹剪影,恰似张牙舞爪的群魔乱舞。客房中白发稀疏的老道长伏案而读,时而吟咏有声,时而以指代笔虚画几道,旁若无人。看着好奇的张牧风悄然步到老道身后,只见老道长手中的书册整篇鬼画符般的图案,页面上虽有题注,却因烛火偏暗而看不真切。
一想到晚宴时那神奇一幕,张牧风顿时心头火热,忘形间遂弯下身子正打算看个清楚,不妨这老道长这时正扭过头来……
“小子失礼了,望道长海涵。”
见得这个朴实少年颇为知书达理,一脸和蔼的老道长不由颔首笑言道:“无妨!无妨!嗯,料想你也是看不懂的,哈哈……”
听得老道笑得畅快,听得一窘的少年却又说道:“之前多谢道长了!你可真……可真厉害!”
老道长笑而不言,正当牧风感觉难堪之际,忽听老道笑道:“可是想学?”
张牧风顿时福灵心至,拜跪于地道:“恳请道长收了小子入了门墙则个!”
“噗嗤……好个少年!不过逗弄你一下,倒是打蛇随棍上了,快起来吧。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啊!”
老道胡诌了一句独自转过身去看书,张牧风无语的站起身来,一时间无所事事,这时青云道长反手递上一卷书册,笑道:“权当解闷吧,莫要睡着了,小心那恶鬼临门,老道我可照应不来。”
张牧风随手接过,只见页面上正书三个大字:灵宝经!
……
清夜寂寥,唯有窗外风过竹林之声相伴。烛光下,老道长依旧手不释卷,斜躺在榻上的张牧风单手持卷,眼皮一睁一合,已然是睡眼朦胧。浑浑噩噩的少年忽觉得书页上整篇的“道”字“虚”字飞出页面,于他眼中慢慢放大,一时颠倒转悠个不停……
“啪嗒”一声轻响,听得动静的青云道长回首一看,无声轻笑——书册斜斜搭在脸上的少年已然酣然入眠!
晨鸡报晓,一夜无事!
一抹斜阳轻照,盘坐于床上的青云道长轻轻睁开眼来。目光一转,另一张床上的少年依旧酣梦不觉。房门轻叩,屋外传来门人请安用膳的轻唤,睡得香甜的张牧风这才悠悠醒来。
“张小哥睡得可好?”
面带笑意的亲切面容入目,初醒时懵懂的少年懒散的点头回应,倏忽间反应过来后顿时一脸讪讪。
“昨晚看着看着便睡着了,让您老独坐了一夜,小子无状,恳请道长恕罪则个。”
回复清明的张牧风讪笑告饶,摸了摸脑勺忍不住续道:“那整篇的‘气’啊‘道’的,实在看得眼晕!”
“看来你果真与我道门无缘,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