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胥黎以‘提托诺斯’为书名的大致缘由很明显。但是,读者必须问自己,这书名和故事的细节契合到什么程度?举例来说,戈尼斯特第五代伯爵可以说是提托诺斯的化身,他最后变成猴子,下场呼应了变成昆虫的提托诺斯。可是,富翁史托伊呢?欧比斯波医生呢?与其说他像宙斯,其实更像歌德笔下的魔鬼靡菲斯特。谁是黎明女神呢?绝对不是维吉妮亚·蒙斯坡,撇开其他特色不谈,我相信她起床的时间不够早。”没有人听出这话的笑点。尽管见过不少冷场,乔治偶尔会丢出一两个笑话,以英式幽默法嘟哝说出来。学生不鼓掌,他带着微愠,以近乎大欺小的口吻继续说:“但在我们深入探讨故事之前,你们要先决定这本小说的主旨是什么。”
学生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来拿定主意。
首先,一如往常,一片茫然肃静。全班仿佛坐着端详这个寓意深远的词。“主旨。主旨是什么?”乔治要他们怎么说明这本书的主旨?只要是能讨好乔治的东西,他们都肯说。因为尽管他们受过学术训练,内心深处仍将阐述主旨的活动视为一种复杂得令人疲乏的游戏,几乎人人都有这种想法。少数学生将阐述主旨的能力培养成第二天性,梦想有朝一日能出一本阔论福克纳、詹姆斯或康拉德主旨的书,断然证明同一主题的其他主旨书全写得空泛无物——所以全班暂时不肯开尊口。大家等待的是能挺身而出的时刻,等着自己像神探一样,提出解开赫胥黎悬案的证据。且让小毛头去张皇吧。让别人先跳进去搅和搅和。
亚历山大·孟很听话地跳进来搅和。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并不笨。或许擅长挥洒抽象画的他把所有比喻的事物视为儿戏,甚至把这种看法当成人生哲学。白人会对这种事情激动起来,但亚历山大不会。他带着俊秀的华人笑容说:“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富翁,他担心自己太老,配不上年轻的女朋友,所以常常吃醋。他认为医生的年轻助理对他女朋友有意思,其实助理才没有,他根本不敢奢望,因为她已经和医生搞上了。富翁对年轻助理开枪,杀错了对象,医生赶紧为他们毁灭证据,然后一起去英国找一位伯爵。这位猴急的伯爵在地窖和小妞乱搞……”
哄堂大笑。乔治不以为忤地微笑说:“你漏掉馆藏专家波达吉先生和葡罗普特教授了。他们做了什么事?”
“波达吉?他嘛——发现伯爵吃那种怪鱼的人就是他——”
“鲤鱼。”
“对。至于葡罗普特嘛——”亚历山大咧嘴笑笑,搔搔脑袋,稍微耍耍宝——“对不起,希望老师能原谅我。我熬夜到凌晨两点半一直想搞清楚那只爱吃怪鱼的猫想干吗。哗!这种东东,我搞不懂!”
又惹来一阵大笑。亚历山大发挥了他的功用,悠然为附庸风雅的读者群阐明主旨,为大家打开了话匣子,好让审讯进行下去。
学生的心得如下:
葡罗普特教授不应该说自大心不切实际。这证明他认为人性靠不住。
这本小说写得枯燥,充满抽象的玄理。追求长生不老到底有什么意义吗?
这本小说写得巧妙却愤世嫉俗。赫胥黎应该对人性温暖的一面多着些墨。
这本小说是一部精彩的心灵传道书,对我们的启示是人类不应该强求人生的奥秘,不应该去动永生不死的歪脑筋。
赫胥黎荒诞得让人拍案叫绝。他想扫除人类,为动物和灵魂开创一个安全的世界。
只因为时光流逝的过程会发生邪恶的事就嫌时光太邪恶,就好比是说因为海里有鱼,所以海等于是鱼。
葡罗普特教授缺乏性生活,这一点使得他的角色欠缺说服力。
波达吉先生的性生活欠缺说服力。
葡罗普特教授是杰弗逊派的民主党人,信奉无政府主义和布尔什维克教条,是保守反共的伯奇会的****。
葡罗普特教授具有逃避的心态,从他和助理彼得讨论西班牙内战时看得出来。彼得原本是个好人,可惜后来被葡罗普特教授洗脑,精神衰弱,开始相信上帝。
赫胥黎真的很了解女人心。给维吉妮亚一辆玫瑰色的速可达是神来之笔。
意见你来我往……
乔治站在讲台上微笑,不多说话,让全班尽情高谈。他以园游会摊位小弟的姿态守着小说,鼓励民众多投多中目标。无伤大雅,好玩最重要。话虽这么说,有些基本规则非维持不可。有学生开始扯到迷幻药墨斯卡灵和LSD,暗指作者赫胥黎差不多是嗑药成瘾,乔治以简慢的语调反驳。另一位学生欲语还休地乱点鸳鸯谱,影射书中某个花名在外的女士和富翁枪杀彼得的事该不会有所关联吧?——乔治决然驳斥他,说明那段童话早在一九三〇年就被戳破。
接下来冒出一个乔治期待已久的问题,发问的人当然是麦伦·赫希。他代表的是诘问不休的非犹太人。“老师,在第七十九页,葡罗普特教授说《圣经》最愚昧的一句话是‘他们无来由地恨我’。这表示纳粹可以凭这句话自认有仇恨犹太人的权利吗?赫胥黎是不是有仇视犹太人的心态?”
乔治深吸一口气。“不对。”他柔声回答。
之后,应观众的期望停顿一下——麦伦直言不讳的态度勾起全班的注意——乔治提高音量,严厉地说:“不对,赫胥黎先生并不仇视犹太人。纳粹没有权利恨犹太人。但是,纳粹恨犹太人并非没有原因。恨人一定有恨人的原因……
“我们先撇开犹太人不谈,可以吗?不管你的立场是什么,近年来以客观的立场来探讨犹太民族课题是不可能的事,再过二十年大概也不可能,所以大家不如从弱势族群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题目。随便挑一个族群都行,不过只能挑比较弱势的一个——组织松散、没有任何委员会肯为他们辩护的一群人……”
乔治望向华利,以开朗又含意深远的表情说:弱势妹妹,我与你在同一阵线。华利的体型偏胖,面带土色,卷发梳理整齐,指甲注重修剪磨光,慎重地拔过眉毛。精心照顾仪容只会大大削减他的秀色。他显然看懂了乔治的表情。他觉得丢脸。没关系!乔治准备为他上终生难忘的一课,准备将华利的视线转往他怯弱的性灵,准备给他勇气,让他抛弃指甲剪,面对人生的真相……
“好,举例来说,在没有雀斑的人眼中,长雀斑的人不算弱势族群。我们对弱势族群的定义没有涵盖到他们。他们为什么不算弱势族群?因为,唯有在少数族群对多数族群构成威胁时,即使只具有假想的威胁性,少数族群才会被归纳为弱势。何况没有哪一种威胁纯粹是想象出来的。在座有谁不赞同这句话?不赞同的同学请扪心自问,假如这群少数人在一夕之间突然变成多数,他们会怎么样?各位懂我的意思吗?不懂的同学请再三思考!
“好,现在冒出一群自由派人士——相信包括各位在内吧——自由派说:‘弱势族群也是人,就像我们一样。’对,弱势族群是人——是凡人,不是天使。对,他们就像我们一样——却不全然像我们。一旦自由派开始自欺,自称真的看不出黑人和瑞典人有何差别,内心不免歇斯底里起来,这种现象是屡见不鲜……”(可悲可叹啊,乔治为何不敢拿艾丝黛和巴帝来举例?倘若他胆敢以这两人作为对比,或许课堂会爆发具有核弹威力的笑声,师生会拥抱成一团,天国会降临人间,笼罩二七八号教室。但再想想,也许不至于。)
“所以,大家应该正视的是,弱势族群的外貌、言行以及思想可能和我们不同,可能具有我们没有的缺点。我可能不喜欢他们的外表和举止,可能痛恨他们的缺点。如果我们承认不喜欢他们、讨厌他们,总比用自由派的滥情来粉饰情绪更好。如果我们能表达心中的感受,情绪可以从安全阀发泄,进而减少迫害别人的念头。我知道这种理论最近不流行。你我只是一味尽力去相信:能忽略的东西尽量去忽略,时间一久,自然会消失……
“我讲到哪里了?哦,对。好,假设这个弱势族群真的受人迫害,暂时别管是政治、经济还是心理因素。不管这个因素错得多离谱,一定有一个原因。这才是我的重点。当然,‘迫害’二字是绝对没有道理的,相信大家都能认同这一点。不过最惨的是,谈到这里,我们闯进另一个自由派的谬论。自由派人士声称,因为迫害他人的多数族群心狠手辣,所以遭迫害的弱势族群必然是纯净无瑕的。大家看得出其中的歪理吗?我们怎么防止坏人被更坏的人迫害?全场所有受苦受难的基督徒一定是圣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