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
麦克刚到美国的几个月,是别人眼中难解的谜团,前一秒钟温柔亲切,后一秒钟孤僻惹人厌,不要家人陪伴,以沉默自我封闭。自从被迫离开罗斯克雷镇的平静生活,他信任别人的天性、纯洁率真的性格深受打击。他突然得在陌生的国度展开新生活,抛下以往熟悉的人、物、脸孔、地点、声音、气味、衣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不再认定世间尽是善良,也不太敢相信往后的生活会稳定平顺。他并未忘记那个不得不舍弃的世界,时而在梦中重返,时而跟玛莉说起,时而深切思念。
历经很长一阵子的时好时坏、阴晴不定的情绪起伏,以及养父养母的猜忌疑惧,麦克总算开始安顿下来。到了一九五六年,他身旁的人终于又看见他和蔼可亲的本性。大家很欣赏他举止得体、总希望讨人欢心的作风。玛乔丽的母亲约瑟芬是孩子的外祖母,特别疼爱麦克,连医生都对麦克随和的个性大加赞赏,只是他称赞麦克,往往是拐个弯批评玛莉。
可是麦克柔顺的个性却隐藏着一股玛乔丽无法理解的暗流。他从不跟父母顶嘴,跟三个哥哥起冲突也会立即让步,逆来顺受。他一向拼命讨好别人,玛乔丽有时都觉得他未免太老实了。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听话呢?难道是出于恐惧?她也说不准麦克到底在怕什么,只感觉他好像很害怕家人不欣赏他,毕竟他生活全靠这家人了。玛乔丽好生纳闷,他这种根深蒂固的焦虑究竟从何而来?
转眼到了初夏,麦克已经结交了几位朋友,赫斯家请他们到家里庆祝麦克的四岁生日。
麦克的生日派对整体而言堪称顺利。玛乔丽仔细留意麦克的神情,看到他玩游戏玩得很起劲,觉得很欣慰。麦克发现自己玩捉迷藏很有一套,偶尔撞到其他人,或是被当鬼的人伸出的双手不小心碰到,他都会咯咯狂笑到无法自拔。他还喜欢玩传递包裹的游戏,每次音乐响起,他就乖乖把神秘的包裹递给旁边的玩家,看到糖果从包装纸里溜出来,掉到别的小朋友的腿上,也是开心微笑。
派对接近尾声的时候,才出现一个尴尬的插曲。麦克一一拆看生日礼物,其中最大的一件,也是最吸引四岁孩子的目光的,是银色斑点生日礼物包装纸包着的玩具鼓。麦克欣喜若狂,一把撕开包装纸。玩具鼓滑了出来,他乐得直叫。家住瑞斯登大道的朗诺·卡萨布不知死活,竟然想把玩具鼓一把抢去。麦克拿出他在修道院排队领晚餐学到的争斗本领,一边扭打一边大叫:“你放手,放手,放手,这是我的。”口吐最浓重的爱尔兰腔:“你想打架吗?来啊,拳头举起来!”
麦克的大哥詹姆斯跟二哥汤玛斯难得看到爱尔兰风格的挑衅,被逗得哈哈大笑,往后几年只要麦克气得或烦得眉头深锁,他们就会拿这句话取笑他,大叫:“麦克又摆出‘你想打架吗?’的表情了!拳头举起来!拳头举起来!”他们多半只是开开玩笑,并无恶意。小史蒂芬比较不了解新弟弟的怪癖,从此提起麦克就说“那个怪胎”如何如何。
那年夏末,玛乔丽出门买了些桃子回家,拿了一个给麦克。麦克还是头一回见到桃子,他坐在厨房桌边,在阳光下,把桃子翻过来,双手握住,手指滑过那奇异又多毛的外皮。玛乔丽觉得很有意思,在她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东西,麦克看了都会不知不觉流露出惊奇的神情。他闻着桃子浓郁的甜香,像在探索全然陌生的气味,又按压柔软的暖色调果肉,舔了一下,舌头无法攻破看似松软的果肉,困惑地缩了回来。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拿着桃子跑到洒满阳光的后院,一口咬下那诱人的柔软果肉。
玛乔丽笑着喝完一杯茶,到楼上去给孩子们铺床。她前脚才上楼,无法抗拒诱惑的麦克后脚就溜回厨房,两三下啃完剩下的十一个桃子。他从此爱上桃子,终其一生不曾变心。拇指一按就凹陷的成熟黄色果肉是他的最爱,稍微咬一口,果肉就会自动脱离果核,无须牙齿撕咬。轻轻吸一下,果肉就会溜入嘴里。他爱上了那甜美黏稠,让他双唇留香,也让他的手指染上斑斑黄渍的汁液。他追求感官刺激,受制于欲望的驱使,需索无度。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会灌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享受肾上腺素激增的快感,也会吞下一根又一根的巧克力棒,感受血糖飙升的刺激,还会沉溺于其他更复杂的快感。
他整个人瘫在厨房桌边,舔着手指。回到厨房的玛乔丽看见这幅景象,倒抽一口凉气。
“哎呀,麦克,你在这里干了什么好事?”
桌面上黏黏的尽是桃子汁液,东一个西一个散落着吃得干干净净的果核。麦克的脸上、手上都是一点一点的果肉碎屑。玛乔丽本来想做个桃子派当甜点,现在计划全泡了汤,顿时怒火中烧,双手抓住麦克的肩膀,把他从椅子上举起来。她一时冲动,用力过猛,自己也觉得不应该。
“麦克,这些桃子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是给大家吃的。你这样不乖!吃这么多恐怕要闹肚子了。赶快去楼上洗干净,这乱七八糟的我来收拾。”
玛乔丽责备的语气吓得麦克惊慌失措。他一把抓起抹布,慌忙擦拭桌子,玛乔丽从他手中拿走抹布。
“麦克,不要弄了,到楼上去。你就到楼上洗干净。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玛乔丽与其说是气麦克贪吃,不如说是气自己情绪失控。她不敢看麦克,只低头忙着收拾。麦克几乎哭出来,想破头想说些妈妈听了又会疼他的话,可是妈妈是铁了心不理他了。
那天晚上麦克跟玛莉躺在各自的床上,麦克转身面向玛莉。
“你还醒着吗?”麦克用盖尔语轻声说。玛莉很快转过身来,惊讶到嘴巴张得老大。医生不准他们说盖尔语,所以麦克一连几个礼拜都不曾跟她说盖尔语。现在听见麦克又说起家乡话,她有一种温暖又私密的感觉。
“是啊,”她说,“怎么了?”
“嘘!别让他们听见。”
房里亮着一盏红色蘑菇造型的小夜灯,借着昏暗的灯光,玛莉看见麦克的眼神紧盯着她。
“怎么啦?”她压低嗓门又问了一次。麦克沉默了一会儿。
“你记不记得你真正的妈咪?”麦克总算开口,“现在的妈咪不是真正的妈咪。”
玛莉没回答,把大拇指塞进嘴里,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哥哥。
“我们坏坏,所以真正的妈咪不要我们。”麦克低声说,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回想刚才说的话,“真妈咪讨厌我们,才会把我们送走。我今天不乖,妈妈生气了。”
他用手肘撑起身体,身体横越两张床间的空隙,算是加强语气。
“我们一定要乖。妈妈要是知道我们有多坏,也会讨厌我们,说不定还会把我们送走。”
麦克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
“我们永远都要乖。”他轻声又说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