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查德·伯班克提供的八个人的人事档案当中，芒罗不得不承认，迈尔斯·布拉德福是最适合这份工作的——尤其是当涉及到它的内在机制和实际要求时。从布拉德福的档案中密密麻麻的个人经历记录来看，他和她一样去过许多国家，那里也像她工作过的地方一样充满风险，而涉及到具体的个人信息却语焉不详。你很难从这些信息碎片当中拼凑出这个人的基本形象。她知道的只是：迈尔斯年纪有三十五六岁左右，是美国前特种部队成员。他现在从事高风险的私人保安事务。
芒罗在布拉德福的航班到达之前赶到了法兰克福机场。她和其他等候的人一道，站在一面将等候区和领取行李区分开的大玻璃墙对面。所不同的是，其他人是在接人，而她是在观察。这是她的乐趣之一。布拉德福刚进入大厅，她就看见了他。
他的板寸头让他微露出红色的头皮，他的眼睛是墨绿色的，有着平均水平的身高和高于平均水平的外表。他的大衣勾勒出他强健的体魄，他的步伐充满自信，好像对于一切都胸有成竹，因此显得不慌不忙。
芒罗在约定时间坐在那里等待，当布拉德福迟到了几分钟才赶到时，她站起身来同他握手。她穿一件贴身的黑色女装，四英寸鞋跟的高跟鞋，使她有了两英寸的身高优势。她脖子上围着的那条精美的串珠围巾，从她裸露的背部垂下来。这是一种会导致高回头率的装束，是男人无比渴望用胳膊将其挽住，像战利品一样加以炫耀并带回家中，然后在床上再次将其征服的形象。她尽可能让自己与她的档案照片和信息留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她有意这样做，这会给她带来一种奇妙的乐趣。
他的握手有力而自信。他的目光不止一次从她的脸上移向她修长的身体。“迈尔斯·布拉德福。”他说。当芒罗坐下来时，他平静而放松地坐在她的对面，一如他大步走出机场时的姿态一样。“我很荣幸，终于见到你了。”
她两手支起下巴，她说，“你为伯班克工作了多长时间？”
“从技术上讲，我没有为他工作过。最近几年，我断断续续和他有过几次合作，但我是为自己工作的——为了我的合同。”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称你是‘他的人’，听起来，好像你是他的一个员工似的。”
“他的人？哈!”迈尔斯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然后向后靠到椅子上，“他确实喜欢这样想。我们曾经是一个战壕里的，他和我，不过我不是他的人，我给自己当老板，就和大多数商人一样，哪里有钱赚，我就去哪里。”
“那你寻找埃米莉，肯定是有钱赚喽？”
“理查德给我的报酬不低，而且我相信，他给你的报酬也一样不低。不过，我去纳米比亚是为了埃米莉——其实是为了我们所有的人。她是一个好孩子。她九岁或十岁时，我就认识她了。”
“对不起，”芒罗说，“我不知道这一点。”
在布拉德福要了一大瓶矿泉水以后，她接着说，“听我说，迈尔斯，你这个人似乎很坦率，也很讨人喜欢，但说实话，我其实不想让你来这里。我习惯了独自工作。我从不需要别人来照顾我，你现在坐在我面前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看在伯班克给我出很多钱的份儿上，我才愿意忍受这种不方便。既然就是这么个状况，我得先把几条基本规则说清楚。”
“嗯，有道理，你请说。”
“这是我的调查。我做主，我说了算。你就是做个陪衬，凑凑热闹——我不管你是为了向伯班克传递信息，还是想要给我打掩护。你做你该做的事，但你不能妨碍我做事，也不要质疑我的判断。最重要的是，别把事情搞砸了。如果我需要你的意见，我自然会提出来。你要是对我的要求有什么想法，现在就提出来。”
“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他平静地说，而且是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不过，既然说到基本规则，我也有我自己的规则，因为我毕竟也是受雇于人，我同样需要尽职尽责。”
“你说吧。”
“我受雇跟着你，也是为了保护你，让你的性命不会受到威胁，”他说，“我当然知道你能够照顾好自己，但这是理查德的要求，不是我的要求。如果那是我的任务，我都没必要来这里，所以我理解你的立场。所以请你也不要为难我，让我的工作难做。你可以做你该做的事，我不会妨碍你的，我会保留我自己的想法和意见。但是有一句话：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我随时都需要知道，你在哪里，你在和谁谈话，还有，你需要贿赂哪些人，以及为什么那样做。如果你坚持你的底线，我也可以坚持我的底线——假如这算是一种讨价还价的话。成交？”
“嗯，好吧。我不喜欢这样，但我可以忍受。”
“那就好，”他点头回答道，接着又说，“理查德几乎没怎么告诉我，我们要从这里去哪里。有什么计划？”
“我们先从喀麦隆开始，”她说，“我们要坐明早的飞机去杜阿拉。我会根据实际进展，随时把具体计划告诉你，不过在我们出发之前，你一定要准备好八份护照的照片。我需要把它们带在身上，然后才能上飞机。”
从法兰克福开出的那趟航班在巴黎转机，当晚七点半在杜阿拉降落。芒罗从阴凉而干燥的机舱内走出来，走入露天的机场混凝土大厅，一阵暖湿空气扑面而来，仿佛是打开了一间蒸汽浴室的房门。
他们将下榻在帕尔菲特公园酒店，一个在“自由大街”外围的日臻老化的多层建筑。和这座城市那些更新、更高级的星级酒店相比，这里的便利设施相对较少，但它还是不失老牌酒店的典雅和高贵之气，芒罗是出于记忆的缘故才选择了它。它邻近的道路与通向西部的布埃亚市那条环形交叉路不到一英里，当她走下出租车时，情不自禁地朝那个曾经是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家。不管那是一个什么意义上的“家”。
它是如此接近，又是那样遥远，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让她返回的理由。
她的母亲很早就回到了美国，爸爸娶了一个喀麦隆女人，并且搬到了西北部的加鲁阿市。自从离开非洲以后，她就没再见过他们，也没有同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说过话；也许等这份工作完成以后，她就会到这个国家的北部沙漠地区走一趟，找到在13年时间里曾经是她父亲的那个人。
芒罗与初升的太阳一道醒来。就在她穿好衣服躺在床上，并且开始陷入思考之际，她听到了布拉德福的敲门声。
他们在酒店的小饭厅里吃早餐，气氛轻松，谈话友善。当他们吃完早餐，静静地等待侍者端来第二轮咖啡时，芒罗站起身来。“我过去看看他到哪里了，怎么还不过来。”她说。
就在侍者从厨房那里走出来时，她拦住了他。她把一个粉末胶囊放到他的掌心里，紧跟着又塞给他一张20欧元的钞票。“我的朋友吃药一直很费劲，”她说，“如果你能把这个放进他的咖啡里，这钱就是你的了。你要是放错了杯子，你就要付出代价。”
在喝完咖啡几分钟后，迈尔斯开始显现出昏昏欲睡的迹象。芒罗走过去，把手腕放到他的额上。“你没事吧？”她问，“你看上去不太舒服。”
“我感觉不太好，”他说。他有些口齿不清。“我觉得很乏。”
“可能是气候和倒时差的缘故，”她说，“你还没适应。你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调整过来。我现在送你回房间吧。”
当电梯把他们带到他们所在的楼层时，布拉德福颓然地倒在她的肩膀上。她有些吃力地把他放到他的床上，脱下他的鞋，并且调好了空调温度。她知道他醒来后会口渴，便在床边放了一瓶饮用水，又替他把身上盖着的那条薄毯边缘掖好。
她讨厌这种做法。她宁愿选择其他方式，但有些事情只能由她独自去做。“好好睡吧，”她附在他耳边低语道。她带上他的房门钥匙，然后走出去，随手把门反锁住。
她看了一下手表，如果顺利的话，她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杜阿拉的街道都很狭窄，充满了喧嚣和混乱的景象。驮着五英尺高货物的自行车，与被改装成多人共乘出租车，并挤满超出正常载客量一倍的乘客的标致汽车争夺道路空间。激增的车辆造成了混乱局面，各路司机都在互不相让地抢占先机，他们频繁地踩刹车，按喇叭。人行道上的行人拥挤不堪。殖民时期的建筑紧挨着现代风格的建筑，从那些将一座座住宅与喧扰纷乱的街道分隔开来的墙头里面，探出非洲椰子树的绿色枝叶。
第一站是法国兴业银行驻喀麦隆分行。当她多年前离开这个国家时，她在这里开办的账户就一直处于闲置状态。芒罗猜想由于长期不用，这个账户恐怕已被注销，里面的钱也早已不见踪影，或者至少很难查询和取现。然而实际上，她的账户依然有效，甚至还积累了一笔利息。
她带着打出的银行对账单，在“外汇”窗口处把500欧元兑换成了非洲法郎。这一小笔钱足够她用一段时间；这里的大多数酒店和航空公司，有时候更愿意接受欧元而不是当地货币。
在外面，有几辆出租车相继停在芒罗的旁边，但她把每一辆黄色出租车都打发走了，直到最后等来了一辆更新的车辆，它的发动机完好无损，座位仍然稳固，没有那些载过太多乘客的出租车满是污垢和变形的痕迹；她和司机谈好了去克里比的车费，那是杜阿拉南部一座需要三小时车程的海滨城市。
以其原始海滩著称的克里比，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个较为安静和人流相对稀少之地，不过在节假日期间，那里就会人满为患。在克里比，原始和现代融为一体。她需要制作一些文件，在那里可以找到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她昨晚已经花了几个钟头打电话，确认了这一点。
离开杜阿拉，拥堵的交通有所缓解，在路上经常会见到超载的小巴车。通向克里比的道路先是在内陆延伸，然后又与海岸线平行，道路两边是一座座农场，种植着旨在获取椰子油的低矮的非洲椰子树，它们的单调和枯燥景象，偶尔会被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打破，或者被间或映入眼帘的少年放牧的景象所取代：那些年纪不大的男孩赶着山羊群，把它们驱赶到公路边缘肮脏的路肩地带。这条公路的双车道提供的空间，足够迎面驶来的各种车辆通过，而无须强迫其中一辆驶离沥青路面。从海洋处吹来阵阵微风，而在一路上的大多数时间里，芒罗要么在浏览和回顾她的笔记，要么懒洋洋地注视着窗外，任由一幕幕景象勾起的记忆在脑海里辗转浮现。
和昨天不同，今天她体验到的是强烈的内疚感和难以遏制的忧伤感。她的脑海深处开始变得混乱，那些精神杂音在蠢蠢欲动，这也是自接手伯班克的任务以来，她第一次听到那些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