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门后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热的奶茶，然后气定神闲地对我们说：“以后你们别再说带我去治病那种话了，就知道带我去精神病院治病，难道说我就不能有脾气吗？哥哥，你知道吗？我只要一不高兴你们就说要带我去治病，那样我还敢不高兴吗？难道我要像个机器人一样二十四小时保持微笑才是正常人吗？现在我换了个喜欢的打扮，不会这样你们也要送我去精神病院吧？哥哥，那里不是把我治好的地方，我如果真的有病的话，也是去那里治出来的。难道说，哥哥看到我这样，你不心疼吗？非要把我逼疯才觉得开心吗？”说完致远朝我们笑了笑，起身走进了他的房间。
我和宁致恒靠在沙发上，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几分钟，宁致恒站起来，朝宁致远房间走过去，轻轻地敲了敲门说：“致远，哥哥错了，你出来吃点东西吧。”
我和宁致恒从那晚开始变得很少再在宁致远面前提起抑郁症、精神病、治疗、药物这些敏感的字眼，我们试着开始接受了现在的所谓被治愈了的宁致远。但宁致远依然每天到了吃药的时间就会找到我或者宁致恒，然后当着我们的面说：“看好了，我现在吃药。”然后他会把药从药盒里取出来，轻车熟路地往嘴里一拍，接着一口纯净水吞下去后，又一口纯净水含在嘴里漱口，再把水吐到杯子里。
就这样，我的生活停滞在了上海，我在等宁致恒处理完公司事务，在等和致远有一个合适的相处方式出现，或者说在等致远变得更容易相处一些。赛凯琳基本上每天都会上来和我唠嗑一会儿，有几次金刚、曾静都过来了。还有一次，唐皓宇也过来了，我们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相处，除了这样，我们找不到和唐皓宇更好的相处方式。可能每个男人都会犯一次错，能够原谅的爱才是真爱，这些都是赛凯琳这些日子告诉我的，我知道，她其实是在告诉她自己。
宁致恒依旧每天按时上下班，他有时候会带我去逛街，宁致远在的时候，他会有些许的沉默。当致远离开的时候，他会拉起我的手，陪着我走过长长的淮海路，上海的气温不比英国暖和多少。
柏铭哲则彻底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有时候经过熟悉的街道和餐厅，我还是会想起他，无法遗忘的不是仇恨，是曾经的甜言蜜语和快乐时光，这是柏铭哲给我留下的最大一笔财富，所以，我一点都不恨他了。
宁致恒的公司财务确实出现了情况，而且事态变得越来越严重，他每次经过借贷公司的时候，总是会把咨询电话记下来。他告诉我，现在公司因为上一个项目的瘫痪欠了很多外债，常常都是借了新债去填旧债，他和李浩瀚的公司前三个月的盈利和本金都被一家叫远大洲际太平洋的投资公司给骗了。
他在英国的时候，项目是由李浩瀚负责的，那家公司不但骗光了他们公司的投资基金，还把李浩瀚这几年的存款也卷走了，说是疏通关系用。现在公司好不容易又接到一个项目，这个项目只要启动立马就有另外一家建筑公司过来接手，所以现在他们已经被逼上梁山了，没有退路，也只有这条路才能拯救公司。
宁致恒每次陪在我身边的时候，脸上永远是体贴的笑容，他有时候会问我对他有信心吗？我这时候立马会握紧他的双手，使劲点头，我告诉他：“宁致恒，我对你有百分百的信心！”其实我知道这时候他也在怀疑他自己，但是我是真的相信他。
于是，我和赛凯琳借了一些钱，加上我的积蓄，凑足了两百万给宁致恒，我把存好钱的卡递给他的时候对他说：“以后就靠你养我了，而且这钱是要还的，还要算利息，所以你没有理由拒绝这笔钱。”
宁致恒接过银行卡，他对我说：“就算你不给我这笔钱，我养你也是应该的，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先拿去周转了，到时候，一定连本带利奉还，你和凯琳也借了一些吧？我给你们写张条？”
“宁致恒，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婆妈了？拿去用吧！我就能凑这么多给你了。”
他冲我笑笑，把我一把拉到他怀里。但这个项目依然没见启动，因为钱依然不够。我问了李浩瀚情况，李浩瀚说现在他把房都给卖了，自己租了套房子在远郊，除了我给宁致恒的两百万，他凑出来了四百多万，还差最后三百万的项目资金才能启动，暂时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就看宁致恒这边了。
宁致远的情况谈不上好坏，他有时候会突然间发脾气，有时候一整夜不睡，但第二天又像没事的人一样和我们谈笑风生。宁致恒提起过几次要带他去医院，但他的情绪只会更加极端，我们只好把医生请到家里来观察，致远看到医生就彻底急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致远，医生根本无法诊断，最后只好落荒而逃。
有些地方极其敏感是因为受到过极端的伤害，我可能无法体会宁致远对精神诊断的憎恶，但起码我可以尽量不要去主动触及。
阳台的植物基本全都枯竭了，黄褐色的藤条依旧停留在白色栏杆上，灰色是天空永恒的脸色。
空气中，有种隐隐作痛的情绪在潜移默化中传染开来。
有一个下午，我接到了秦慧妍的电话，这是我这次回国后我们的第三次联系，我们之前碰过两次面，一次是在我家，一次是去购物，因为回来这段时间大家都特别忙，联系就变得没从前那么多了。
这一次她联系我是为了工作，她的公司接到一个会议翻译任务，公司员工除了前台、财务、保洁，基本全都出动了，为免出现突发情况，她还叫上了我，其实我就是一个后备人员。
比如当出现了同传人员现场昏厥或者其他突发情况的时候，我得立马补上，所以我也要陪同待在玻璃大厦的同传间里，主翻译是秦慧妍本人，大会开始之前我们已经收到了一份对照翻译稿，所以基本上没有太大难题。其实有时候我觉得翻译很简单，越是正式的场合，你拿到的一手资料越多，在发表人不自由发挥的情况下，基本上就是照稿子读一遍，而在中国，基本所有的发言人都是照本宣科地念一遍材料，所以翻译不算太难。
这次会议口译的主题是《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发展潜力和出口影响评估》，秦慧妍的口译实力没话说，抑扬顿挫，标准的英格兰口音听得让我有种在看BBC新闻播报的感觉，我认识的做口译的还真就秦慧妍能把这口音玩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常常大会结束后，我们都会听到与会人士讨论说：“这次的口译请的是个英国人吧？”
同传的前半场都非常顺利，中间接力了另外两个新人，他们基本上都能应付。第二轮刚一开始，就遇到了经济数据的回顾，发言人也换了一位企业代表，他准备脱稿演讲，现场发挥。秦慧妍也就只能戴上耳机，全力以赴了，去年的《中华古文研讨大会》她都可以顺利同传，口译这种现场演讲自然不在话下，但发言人一开口，我们全傻眼了，他发言的内容完全不符合这次贸易论坛的方向啊。
他一张口就开始吹嘘自己的创业血泪史，从他自己种菜喂猪讲到了他如何建立了第一条专业养猪生产线。等等，我们现在不是要总结义乌这几年的市场开发潜力吗？不是要讲义乌小商品企业对中国出口数据的影响力吗？秦慧妍一边口译，一边朝我干瞪眼，老外们则戴着耳机暗自偷笑，不时回头看看我们同传间。你看我们干吗啊？我们代表的只是发言人的立场，估计以为我们对稿对错了，最后企业代表的总结是养猪失败，所以和政府申请了一笔贷款，开始了新的企业项目，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家手工纺织工厂，终于说到正题了，但他的发言内容又瞬间变成表扬我们政府的高瞻远瞩。
秦慧妍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冷静，当发言人最后把他的成功总结为“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时候，秦慧妍脸色一绿对另外两个同传打了个接译手势，打开门就往卫生间跑，我才跟上两步，她就回头挡住我说：“我想吐，你替我盯着她们，我没事！”然后捂着嘴转头就跑走了。
我再回到同传间的时候，台上的企业代表突然说：“我今天特别排练了一个节目送给大家，我希望在场所有企业都能在这次经济危机中平平安安地渡过，歌曲是我的偶像孙悦的《祝你平安》，我还要在此谢谢我的家人对我的支持。”
……
然后公司的同传也认认真真把他这段给翻译了，接着音乐一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四个女孩，她们拿出扇子就甩了起来，还有编舞。企业代表开始唱：“你的所得还那样少吗？你的付出还那样多吗？”
我算是体会到曾静对我描述的那种想中风、脖子动不了的感觉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突然听见一句：“Have you still got that less when you...”的哼唱，我急忙把麦克电源一关说：“这个不用翻译！你还唱起来了？”我一看，全场都在回头看着我们同传间哄堂大笑，那几个老外已经笑到半抽风的状态了。
接着企业代表终于顺利完成了这次的发言，台下一片掌声雷动，我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甚至到了无语的状态，我退出同传行业是对的。
回到公司后，秦慧妍给两位新同传开会。我坐在前台接待桌和朱敏聊天，看着会议室里秦慧妍对着两位新同传张牙舞爪的样子，朱敏把头探过来小声地对我说：“秦慧妍肯定又在说那句‘我不是已经说了大脑要带出来吗？’或者那句‘一个人愚蠢我可以接受，但无知就不能够原谅’。我赌一根黄瓜。哈哈。”我看着玻璃墙里两人沮丧且怨恨咬牙的脸，连连点头。
接着秦慧妍出来对我咧着嘴笑了笑说：“新人！”然后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去，递给我一个橙色的小手提袋说：“这块表挺适合你，你的生日礼物，一直给你准备着呢。”我接过手表一看，“不便宜吧？秦姐，我觉得你特有范儿，真的，连选的礼物都这么范儿。”我甚至想用牙咬一下看看，一块金属手表凭什么卖这么贵？
“咳，喜欢吗？公司内部价拿的，你知道啊，我们这行接洽的都是CEO级别的，这职业真的挺好。”说完她的眉毛微微抽了一下，手上来回转着钢笔看着我笑，我打赌，此刻一定有很多数据飞速地在她的大脑里运转着，和朱敏一样，我也赌一根黄瓜。
“说吧，要我怎么样。”我投降，和她玩心思，我还是再去雷峰塔装个二十兆的无线宽带修炼二十年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