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会在情伤后度日如年，有的人却感到光阴如梭。其实，不管如何伤情，时光只是时光，滴滴答答，永恒稳定，还像流水那样一直向前，不舍昼夜。
过了一年，又到五月，泊菡就要高中毕业，离当初和楚舜约定的婚期也近了。
也是这一年，她才真正长开，由清秀少女变成了妙龄女郎：身姿高挑苗条，肤若葇荑白，颊似桃花艳，眉如春山远，眼若碧潭清。去年夏天大把大把枯黄的头发经过一冬变得乌黑丰盛，用了淡蓝的缎带绑成了辫子，垂在波涛微聚的胸前。
她不是那种擅弄风情的美，而是“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那样始终淡淡然，自顾自的美。就这点风格，人人都说现在的泊菡比泊芙还要漂亮，站在楚舜身边，双星争辉，佳偶天成。
泊菡有时揽镜自照，也承认自己相比从前的平淡，是要漂亮了几分，还曾痴痴想过，要是自己早一年这样，也许就没那么多自卑，也许……生活就不一样了。
这一年里，她爱上了阅读，爱上了帮学校的玛丽修女做慈善，在绣银的指导下，学会了几道拿手菜，做过几件女红；也在泊芙的帮助下，熟练了描眉毛擦口红，用发卷做出弯弯的刘海，但她却没有像父母想像的那样，盼望着早一天嫁给楚舜。
她知道自己喜欢他，他那么美，那么出色，只要见了他的，莫不喜欢。和他在一起，也很舒服，他细心体贴，从没有红了脸发急的时刻，永远都那般挺挺刮刮，无可挑剔的样子，就像看了欢喜的明星画报那样，都是让人带了笑，带了欣赏去看他。
一年来他电器商行的生意更兴旺了，可楚舜反而把门店的生意交给旁人管理，自己去做不怎么生钱的小工厂，经常要跑到周边乡下去推销切茶机、草绳机，农民们没有钱，他都是垫了钱卖设备，让他们三年付清，结果一来二去，真正挣下的钱却不多。
章燿坚定地支持楚舜。晚饭后，全家坐在客厅吃水果，伯英提起楚舜的小工厂，一脸看不上眼的样子，泊芙也在一旁支持伯英。章燿说：“如果只知道挣钱，再成功也就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可楚舜有理想，愿意帮助最没人关心的犁田农夫，进行机械工作，完成国父‘工业救国’的愿景，你们说，普天下有几个人会有这样的抱负？”
伯英是百货公司小开，被章燿这样一驳，顿时哑口无言。
泊芙拿胳膊点点削着苹果的泊菡，问她：“楚舜开那样的小工厂，你这个要当老板娘的，怎么看？”
泊菡削好一个苹果，递给毓信，又抱歉地对二姐笑笑：“楚舜从来不和我说他的公事，我哪里知道什么好坏。”
泊芙咬着苹果笑说：“你呀，这个老板娘当得不称职，是不是平时都顾着说恋爱的话了？”
绣银怪她乱说话：“小妹和楚舜一向都是规规矩矩的，根本不像外面的姑娘疯疯颠颠好吧！”她嘴里说着外面的姑娘，眼里却嗔着泊芙，因为泊芙已经满过了二十岁，却定不下性子，今天和张三看电影，明天和李四跳舞，伯英追求她好几年，一点结果都没有。
这时候家里的电话铃响了，章燿接了电话寒暄几句，笑着向泊菡招手：“快来听电话，楚舜找你。”
泊菡从爸爸手中接过电话，说了几句后就挂了，然后问向绣银：“姆妈，楚舜说明天休息，想请我上他们家去玩。”
章燿和绣银立刻同意，这一年来，因为泊菡还在上学，绣银把她看得紧紧的，和楚舜见面，不是在家里，就是由毓信或者泊芙陪同，从未让他们单独见过面，现在两家商定的婚期临近，也是时候让他们两人相处相处了。
泊菡心里明白楚舜为什么找她。前两天，她偷偷地写了封信给楚舜，谈了谈自己的打算：她不想这么早就结婚，想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念两年书。这件事她并未对父母提起过，算起来只有苏愉和楚舜知道。
泊芙看小妹虽然有了未婚夫婿，还是未解风情的模样，便把泊菡拉到一边教了起来：“小妹呀，你和楚舜交往这么久了，他摸过你没有？亲过嘴没有？”
泊菡红着脸直摇头：“二姐，你看你说什么混账话！”她和楚舜的亲昵，不过是在电影院里牵过手，跳舞池里贴过面颊，像二姐说的那么肉麻的举动，根本没有想过。
泊芙笑歪了红唇：“难为情什么？你肯定比二姐先进洞房，到头来比我懂得多。不过现在，我可以教你一招半式的，让楚舜迷上你不能自拔！”
“你和楚舜逛街的时候呢，不要只顾着走路，可以趁有自行车来的时候，假装避让，躲向他怀里，男人么，都有保护意识，自然而然会抱住你。看起来是你主动，可又不是主动，那时候郞情妾意，一定甜甜蜜蜜。”
泊芙说着，笑咪咪地向泊菡怀里一钻，指点着她：“别忘了身上要抹香水，香馥馥，娇滴滴的才好玩！”
泊菡腼腆地推开二姐，她这样似曾相识的招式，自己学不来。
泊菡第一次登门楚家，按着姆妈事先的叮嘱，买了水果和糕点做见面礼。楚舜在街口等到她，便领着泊菡穿过巷弄，走到顶里面的一个所在。泊菡见街巷两边都是改造好的红砖水泥小楼，只有楚舜他们一户还是老式白墙黑瓦的院落，又黑又窄的木扇门，陈旧的气息根本不像在繁华的大上海，更接近江南小镇里乡绅门庭，只差院子里坐着个留山羊胡子的酸腐老叟了。
楚舜打开门锁，泊菡一愣：“怎么……伯母不在家啊？”
“姆妈和吴妈出门了，说是走亲戚。”楚舜笑如暖阳，今天风和日丽，正好合适出门走动。
泊菡不曾想到楚舜家中无人，有些迟疑，又不免好奇，想知道楚舜母子住的环境，先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东张西望。
进门就是个小小的青石院子，左右粉墙边各有一株亭亭如盖，绿油油的桂花树，楚舜指点道：“这两棵树，是先父生前种下的。”他指着东边的一棵，“这是哥哥的树。”又指指西边，“这是舜的树。”
他从没有在泊菡面前自称为“舜”，这么一叫，泊菡心里颤颤的，软软的，仿佛看着一个五六岁的俊美孩童，绕树三匝，欢呼雀跃：“舜的树，舜的树！”
所以楚舜拉了她的手轻轻一带，泊菡就跌进了院子里。
院墙四壁落白，连墙顶的瓦都是新换的，走到三开堂屋前，泊菡才发现整个院落房屋修葺一新，几乎是刚完工的样子。
楚舜回眸看她：“菡，房子已经修好，就等着迎接女主人了。”
泊菡低下头，想着如此两人，正好商量一下读书的事，刚要开口，楚舜却拉她进了屋子，指着檐下的匾额，颇为兴奋道：“你猜猜，这匾上‘文魁’两字，是谁题的？”
匾高字小，加上年代久远，字迹斑驳，泊菡哪里看得清，只好听楚舜解释：“我们自幼只知道这匾是外公中举时得的奖赏，这次翻修房子取下来，才看到题匾人的名字，”楚舜指着右边的一串小字，念了许多前清的头衔，泊菡听到熟悉的“章凤高”三个字，那是她曾祖父的名讳，就是当年的淮军将领，一品提督。
难怪楚舜会兴奋，男人心里都有建功立业的渴望，同样一块匾，楚舜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白手起家，叱咤风云后留下了上海滩上的门第大姓；可章家后人泊菡看了，只觉得那文魁两字写得不够漂亮，身为武将还是不要随随便便给人题字了。
两人心思各异，却不道出，楚舜领着泊菡参观东西两厢，东厢曾是父亲楚云晖的书房，一直保持着原来的风貌，泊菡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结婚照看起来，照片里的男人神似楚尧，穿着旧式军装，笑得冷俊，女人身穿缎子小袄，修眉入鬓，一脸英气。
“楚……舜，是你的父母？”泊菡也想如楚舜一般改了称呼，可那一个“舜”字，未语先羞，难以出口。
楚舜接过照片，微笑着解释给泊菡听：“这是先父和哥哥的生母红缨，他母亲生下他不到一个月就过世了，先父生前一直珍存着这张照片。”
泊菡再细细一看，果见照中女子一双修眉与楚尧一模一样，只是楚尧更有男子气。而楚云晖一直带着前妻相片，想来对这个叫做红缨的女子很专情。
西厢是楚舜母亲王筱玉的卧房，里面的家俱都已陈旧不堪，唯有柜上一张楚云晖单人的戎装照，镜框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楚舜说：“你曾问我姆妈是不是美人，你看，这房里没有一张照片，我也根本想不起来她年轻时的模样。”
泊菡只感到楚舜姆妈一定深爱早逝的丈夫，二十余年都没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