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宁见众人附和,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道:“就算给你们抄,你们也不一定抄的走。”
众人听见尹宁的话,一时愕然。
天音谷为首的那位女弟子道:“此言何意?”
尹宁故作深沉,“不信你就抄吧。”他将一叠白纸推过去,把手中的毛笔喂了一下墨,双手奉到女子面前。
女子接过尹宁递过来的笔和纸,颇为疑惑的望了他一眼。翻开那本无名的手札。
那本手札的字迹清秀,字句之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使观者无不心往神驰,果不愧前任宗主莫素兰所书。
女子在纸上写下第一句“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毫无滞碍。离得较近的男弟子看见她的字,由衷的拍手称赞道:好字。他们还一边轻蔑地看着尹宁,心道你一个普通人的看法真的能加诸在我们修行者身上么?
“你看这不是抄的好好的么?”
“对啊,还说什么抄不走,不就是几个字么,你也太小看人呢。”
尹宁对他们的话好似没有听见,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女子在白纸上跃动的毫尖,心想她到底能写到哪里去呢。
胡洛千也是满心欢喜的看着师姐抄了那份手札,心想这份手札抄回去不知道姐妹们会有多高兴。忽然,她发现师姐的笔在写到第四句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随即她略有迟疑地将上一个字划掉,继续往下写。胡洛千越看越不对,师姐的字竟然开始写的歪歪斜斜,缺笔少画,越往后面写,那些字越是不堪入目。
胡洛千看的惊讶不已,脸上神情尴尬,她轻轻地摇了摇师姐的左手臂,“师姐,师姐。”师姐对胡洛千的话语充耳不闻,没有任何反应,仍是在那里颤颤巍巍的写着,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连笔也快拿不稳了。
“师姐!师姐?”胡洛千又大声的叫了两声,那女子仍是没有任何反应,渐渐两眼迷离,六神无主。
“怎么回事?”周围的弟子们不明所以。
“她在干什么?”
胡洛千和其他几位天音谷的师妹们,一下子慌了,纷纷摇晃师姐的臂膀,那女子木然不知。她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资质过人的师姐出现过这种情景。
胡洛千心里后悔不已,恨自己没有听那个抄书僮的话,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向尹宁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尹宁泯然一笑,忽蜷起右手食指,吟道:“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其空。”他每吟一句,便以指节击一下几案。短短数言,众人听得不甚明白,然而在那女子耳中,此声却犹如黄钟大吕一般振聋发聩,将她从迷乱的精神世界里拉了回来。
那女子的眼神渐渐回复清明,她小心翼翼的放下笔,脸色微红,对尹宁道:“多谢。”
“不用。”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莫真人果然高深莫测,今趟抄不成啦。”
胡洛千颇为担心道:“师姐,你怎么啦?”
女子摇摇头道:“我没事。”眉宇间露出一丝疲惫之色。
众师妹师姐言听计从,见她站起身来告辞,均纷纷起身,转身欲去。
赤宗的弟子里,从头到尾皆看的不明所以,见佳人们纷纷欲要离去,终于有人站出来,想要表现一下自己。这个人便是刚才那位劝尹宁的戒律堂男弟子。
那男弟子在几案前坐下,道:“有这么难抄么,我就不信。”说着提笔要写。
尹宁扶手阻道:“听我一句劝,不然你会跟她一样。”
那弟子浑不在意,他早已看不惯尹宁故作高深的样子,道了一句“口出狂言”,已行云流水般从第一句开始抄了起来,脸上颇有得色。初始写时还未见异常,然而到了第二句,字迹便歪歪斜斜,越往后,就越如鬼画符一般,几不可认,到了第三句,那男弟子的手便开始颤抖起来,汗如豆下,竟不能下笔。那男子终于迷途知返,放下笔来,传了几口大气。幸亏没有陷入女子一般的状态,他醒悟过来时,看着自己那些鬼字,脸胀得通红,没有说话。
天音谷的那位师姐,见那男弟子也是这般,甚至比自己还少些了一句,转身欲去。
尹宁不动声色的将那本手札合上,放在面前几案上。忽道:“这本手札,我能抄。”
那女子闻言一震,转回身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尹宁。她不明白尹宁为什么有信心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什么境界?”
“没有境界。我只是一个抄书的。”尹宁满不在乎的道。一些男弟子露出鄙夷的神色。
“那你为什么有理由说出这句话?”
尹宁道:“莫真人的手迹在几年前就不见了,这本只是我之前临的副本。”藏书楼盗书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尹宁才会这样说。
尹宁没有说出真相。几年前他不小心打翻了油灯,莫素兰的这本手迹就化为了灰烬。于是尹宁凭着自己的惊人记忆力将它重新写了下来。之后将它塞在天字号的书架的角落里,最好让它永远没人看。他不敢当着众人说出真相,这样太骇人听闻,自己还逃不过戒律堂的惩罚。
饶是尹宁说的是句假话,还是引来惊异的目光。
那女子没有问尹宁到底怎样将它临下的,直到此时,她已认可尹宁绝非常人,刚才唤醒自己的那几句话正证实了此点。她微微朝尹宁行了一礼,道:“可否请师兄代为动笔?”
尹宁一笑,道:“可以,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那女子似已料到尹宁会有此言,于是道:“请讲。”
“我闻贵派谷主,曾亲手制一箫一琴,箫名穿云,琴曰裂石,并将它们传给了谷中天赋最高的两位弟子,不知这二器之主今趟有否到赤宗来。”
那女子闻言一愣,霞生双颊。胡洛千在一旁愤愤的道:“你有眼不识佳人在此,我师姐便是裂石琴的主人,穿云的主人也在赤宗,他们都是为剑甲而来。”胡洛千说罢一脸得意,那女子已阻止不及。
此语一出,赤宗众男弟子再看向那女子,顿觉得她形象虚无缥缈,触不可及,不由得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尹宁亦是颇为震惊,站起来行了一礼,欠身道:“请恕我眼拙,原来竟是韩宫玉韩大家。”之所以称她为大家,因为她的兄台韩宫阙被封为宫廷第一乐师,而韩宫玉技艺则不下于乃兄。此女幼时曾在父亲戍守的城楼之上抚琴,闻者无不恸心,被当时身在京都的师少宗得知,将其带回了天音谷修行。
“大家不敢当。这位师兄有何要求尽可说出来。”
尹宁道:“此手札前后五千余字,其中有录下南音上人琴曲三篇,我希望在我抄录完毕之时,能听到韩大家将其中《秋水》演奏一次。”
“你……”胡洛千话还没出口,就被韩宫玉挡住。“能演奏南音前辈的曲子,是小女子的荣幸。师妹,你去帮我取一下琴吧。”
“师姐……”
“快去吧。”
胡洛千恨恨的看了尹宁一眼,转身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