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团河农场二大队的就业人员中,有一个高鼻子蓝眼珠的大个子洋人,年龄大约30多岁。虽然我和他不是一个中队的人,也不住在同一个宿舍院儿里,但每次召开全大队的会,我都能够看见他。起初还以为他是个外国人,在中国犯了法,刑满释放以后,也被强制就业了。后来听说他的姓名叫“林校书”,不由得更加奇怪起来,因为这不仅完全是中国人的姓氏,而且“校书”一词,还是我国古代对妓女的尊称。是谁跟这个不了解中国历史的洋人开这样大的玩笑,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可笑的名字?
“****”开始以后不久,团河农场奉命把场地让出来交给公检法系统办“五七干校”,团河农场从此分崩离析:一大队的犯人和三大队的少年职工去了哪里不得而知,二大队包括****中队则转场到了天津市北面宁河县境内的“北京市地方国营清河农场”,其实是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工作处所属的一个劳改大队,所有人员包括干部职工在内一律重新编队。于是我有幸与这个男性的“校书”编在同一个中队管理稻田,后来又编在同一个组里管葡萄园和苹果园,天天一起采摘整枝,闲来无事,不免聊聊彼此的际遇,对他的历史才逐渐有所了解。
原来他是一个混血儿:中国政府坚持说他是中国人,而美国政府则认定他是美国人。他的真实姓名也不叫林校书,而是叫Daniel Kelly,汉译应该是“丹尼尔·凯莱”。
解放前,他父亲是北京协和医院的美籍大夫,娶的却是个中国女护士,生了三个孩子,丹尼尔·凯莱最小。他生不逢时,刚刚出生不久,就全家被日本鬼子关进了设在山东某处的集中营,罪名仅仅因为他父亲是个不肯与日本侵略者合作的美国人。好不容易等到抗战胜利后才回到了北京。这期间,他哥哥和姐姐都回美国上学去了。他因为年纪还小,留在父母身边,没回美国。解放后,他父亲还在协和医院任职,但不久就去世了,于是留下了孤儿寡母,更是留下了一大堆难以解决的问题。
首先是国籍问题。他母亲虽然很早以前就嫁给了美国人,但当时并没有办理改变国籍的手续,所以解放后登记户口的时候,依旧填的是中国人。如今他父亲一死,尽管他从名字到外表整个儿都是“外国货”,但是根据新中国“儿女的户口从母而不从父”的硬性规定,他母亲不得不给他报了中国户口,不然连口粮都没着落。
他从来没有上过中国的小学,基本上不会说汉语。后来为了适应环境的需要,上了华侨补习学校,算是学会了简单的汉语和汉字。这期间,他的哥哥、姐姐接连来信要他到美国去读书,他母亲也想到美国去与儿女团聚。可是当时中美还没有建交,他们向中国政府递交了母子同时出国的申请,但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和目的,有关部门只批准其中“一个人”可以出国:或者他走,或者他母亲走,总之必须留下一个人,以免走的人一去不回头。这当然不是他们的初衷。这时候,华侨补校中有个从东南亚来的同学叫林校书的,年龄与丹尼尔相仿,正在办理手续,准备回国去。临走之前,把自己过期作废了的护照送给丹尼尔,告诉他香港与内地之间的警戒很松懈,基本上没人守卫,只要大着胆子往前闯,没准儿就能闯过去。如果万一被巡逻兵碰上了,就用他的护照抵挡一阵,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麻烦。
那一年丹尼尔只有16岁,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边境线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就冒然做出了让母亲从正当渠道申请出国,而自己则采取偷越边境出境的方法,以达到母子二人同时或先后到达香港的目的。等到母亲的出国探亲手续办了下来,他立刻先期到达广州,也不知道先去看看边境线的警戒情况,当天夜里就大着胆子往香港方向走。边境线的无人区果然没有铁丝网,也看不见有守卫的哨所、碉堡之类。他一看真是这个样子,证明林校书所说不假,就大着胆子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还没等他到达交界线,一头警犬冲了出来,不客气地把他咬住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就在自己的身边,有一个比地面高不了多少的暗堡,守卫的边防战士早就盯上他了。
当天晚上他就被送进了广州市公安局。但是不管公安人员怎么问他,他装聋作哑,就是不说话。一搜查,发现了“林校书”的过期护照,尽管面目并不相像,公安局也还是用“林校书”的姓名登记在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是他咬住了牙,愣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来。公安局也并不因为他不说话、年纪小而宽恕了他,就以“偷越边境”罪把他送到青海劳改城劳动教养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情况通知了母亲的,也许是真正的林校书在香港久等他不到,写信或设法通知了他的母亲。他母亲得知他被边防军抓住以后,也没出国。不然,可就两头错包,他最终要成为国内没有亲属的“孤儿”了。
他在青海一呆就是六七年。这期间,公安局虽然终于搞清了他的底细,但是登记在案的“林校书”这个姓名,却从此与丹尼尔·凯莱划上了等号,并不因为海外还有一个真的林校书而否定这个姓名。不过在我们“舅爷”之间,一律都叫他“大老美”,很少有人叫他林校书或丹尼尔的。
劳改城的领导看他年纪小,又是个“洋人”的模样,特别是得知他的父亲是协和医院的美国大夫以后,就把他分配到医务室打杂。在这里,他多少也学到了一些打针换药之类的医药常识。后来他是怎么从青海通过合法的途径回到北京的,他没有跟我说起。总之是他回到了北京,先在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处所属的通县小五金厂干了一个时期,后来又调到了团河农场来种葡萄。这时候,他已经是个中国通了,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北京下层社会嘎杂琉璃球的黑话,他没有不懂的。不久他结了婚,而且有了两个女儿,模样儿都像中国人。转场到了清河农场以后,又有了一个很漂亮的儿子,模样儿完全像外国人,起名叫“小静”。
他的夫人生下小静以后不久,就带着两个女儿和幼子到清河农场来与丈夫同甘共苦了。他夫人姓许,因为长得极胖,我们都叫她“胖墩儿”,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翠花儿”。
她原来是协和医院的护士,丹尼尔从青海回来以后,因为他母亲是协和医院的护士长,他们两人因此相识并相爱了。父子二人走的是同一条路:都爱中国女护士。双方政治地位悬殊,相爱已经为组织所不容,要开出结婚证明来,更是难上加难。按照当时的认识标准,凡是偷越边境,不论你出于什么动机和目的,一律认定是“投敌”的行为。当时协和医院的领导人找胖墩儿谈话的时候就曾经说:“他连祖国都不爱,能爱你吗?”胖墩儿也不含糊,响亮地回答:“他是美国人,他爱他的祖国,所以他才偷越边境。”
这样的答复,当然是“大逆不道”的。其结果是胖墩儿失去了工作,回到了父母家里。没有了组织,婚事倒好办了。在大陆的这个“林校书”,可是一个重新登记了北京户口的“中国公民”。胖墩儿拿上户口本儿到民政部门要求和林校书登记结婚,绝对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谁也没有理由“不批准”。
丹尼尔是个桀骜不驯的人,对于劳改队里的规章制度,不怎么肯遵守,什么时候想家了,蹬上车子就走人。那时候他家住在北京市内鼓楼南面的辛安里胡同22号两间相当破旧的平房里。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只要他从农场一走,为防止他再次偷越边境,农场必须立即向市局报告,于是市局立即出动警车,调动了大批警察,把守住他家的前后门,连房顶上都站满了人。最后当然是从他家里把人“掏”了出来,押回农场。可他没犯任何罪行,一个农场“职工”,不请假就回家,最多只能算旷工,何况他经常下午下班以后回家,连“旷工”的罪名也揞不上,充其量不过是“违反场规纪律”而已。因为劳改农场周一至周五晚间有“政治学习”的安排,据此只能说他是“逃学”,被队长狠狠批评几句,最多再由班里开会帮助帮助,也就算了。而在周六、周日晚上回家,则连“逃避政治学习”的罪名也揞不上。
如此这般“掏”了他几次,不但没把他“掏”怕,倒干脆借此与公安局开起玩笑、捉起迷藏来,隔三差五地就往家里跑。下了班到家里照一面,说两句话,还故意让街道积极分子看见他,然后立即蹬车返回农场。他身大力不亏,从鼓楼出永定门到团河,足有五十里路,他只用一个半小时就能够到达。因此从下午六点到九点半的三个半小时内,足够打一个来回的。等到街道积极分子汇报到派出所,公安局派车派人来“掏”,他已经在农场的宿舍里呼呼入睡了。
这样折腾了几回,农场和公安局都疲于奔命,见他回家不过是看看老婆孩子和母亲,并没有再次偷越边境的意思,对他这个“长跑运动员”也逐渐放松。于是他常常下了班就蹬车回家,第二天一早回来不耽误上班,常来常往,农场干部和街道积极分子也有些见怪不怪起来,终于成了半合法化的事情,他也成了二大队比较特殊的“洋舅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