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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充满对立的两个月(1)

时间在麦克阿瑟的煞费苦心中,又匆匆过去了半个月。

十一月五日上午十点左右,麦克阿瑟率领助手菲勒士、军秘书兼高级副官费拉兹,以礼贤下士的姿态来到苏联代表团驻地。

半个小时前,麦克阿瑟亲自与迪利比扬格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我想与阁下和谢列诺维奇将军、中国代表团的商震和喻哲行将军、菲律宾代表团的阿基诺和托尼斯将军、英国代表团的巴特斯克和埃特加将军等朋友,就最高总司令部目前的工作开展交换意见,请阁下通知他们在贵代表团驻地见面。朋友们进驻东京半个多月了,我应该去看望你们。好,马上见。”

对于被邀者还有英国两个将军,商震、迪利比扬格和阿基诺等人已洞察其用意,这是麦克阿瑟用的一分心计。他们判断,所谓交换充满对立的两个意见,无非是转弯抹角地提出对吉田茂、米内光政、下村定问题的解决方案。

这些,也许巴特斯克和埃特加还蒙在鼓里。

彼此见面之后,不知是麦克阿瑟不见对方提吉田茂等人的问题,还是他故弄玄虚,却提出修改日本宪法问题。他从一只黑色皮包里,拿出一本明治年间制定的《大日本帝国宪法》,往桌子上一放,郑重其事地说:

“明治宪法,即《大日本帝国宪法》,是日本第一部正规宪法,是在实施明治维新过程中,为增强天皇的权力,为维护和发展资本主义,于一八八九年二月,由明治天皇颁布的钦定宪法。这部宪法的实质是天皇****主义。”他翻开宪法关于天皇权力的第一章,“我念几条给诸位听听:‘第一条,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之。’‘第三条,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第四条,天皇为国家元首,总揽统治权,并依本宪法之条规行使之。’‘第八条,在紧急情况下,天皇可发布代替法律之敕令。’‘第十一条,天皇统帅陆海军。’因为在五十六年前,日本还没有空军。”

“那时候连飞机也没有呢!”菲勒士说,“这部宪法颁布之后十四年,美国的莱特兄弟才发明飞机呢!”

“这算是一段小插曲。”麦克阿瑟接着说,“我们认为,这部宪法必须做实质上的修改,天皇的权力必须削弱,不能让他拥有实权,只能是日本的象征。现在,请将军们就日本宪法的修改问题发表意见。”

沉默片刻,迪利比扬格说:“因为事先不知道讨论日本宪法的修订,也没有看过明治宪法,所以提不出修改意见。趁此机会,我想说说天皇制的存废问题。”

天皇制的存废问题?迪利比扬格一语惊四座。大家屏声静气,等待他的下文。

他说:“在日本近代天皇制的政治机构中,天皇占据最高统治地位,在法律形式上是国家的化身。因为日本首相和国务相是由天皇任命的,所以,内阁只对天皇起辅弼作用,一切只对天皇负责,国会无权决定。由于天皇直接指挥军队,军阀想对哪个国家进行武装干涉和侵略,可以直接上奏天皇批准,内阁与议会都无权过问。至于议会,也只对天皇起协助作用,对任免官员、统帅军队、同外国缔约、宣战和媾和,都无权过问。”他下面的话像一声惊雷,“为了避免日本军国主义死灰复燃,****主义的天皇制应该废除!”

迪利比扬格说完,全神贯注等待大家的反应。他看出来了,除了三个美国人,都把他当成勇者和智者。

是的,没有勇气和智慧,是提不出这样严峻而尖锐的问题来的。当然,支持迪利比扬格这一观点,同样需要勇气和智慧。

商震紧接着说:“日本天皇制,是在独特的政治机构中,实现大资本家和大地主集团支配的政治体制,是日本政治反动势力和一切封建残余的主要支柱,是剥削者集团现实的、独裁的、坚固的骨骼;在国内,实行着最反动的军警统治,并利用军部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对四周邻国实行最野蛮的侵略,妄图称霸亚洲。因此,天皇制必须废除,而实行当今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行使的议会民主制,以确保日本人民过着自由平等的安居乐业生活,确保世界的安全与和平不再受到日本的威胁。”

阿基诺说:“我完全赞成两位将军的观点,不仅封建腐朽的天皇制应该废除,而且应该将裕仁天皇定为甲级战犯予以逮捕!”

他的话同样是的一声惊雷。

“阿基诺将军说得对!”埃特加说,“天皇的权力至高无上,他是侵苏战争、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首要决策者,是首要甲级战犯!”

喻哲行一边听着大家的发言,一边注视着麦克阿瑟那张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的脸,一阵厌恶涌上心头,于是,将他一军:“废除天皇制、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符合美国对日本政策的基本原则。”

麦克阿瑟一怔,但他没有吭声,只冷冷地望了喻哲行一眼。

原来,美国为报日本偷袭珍珠港和发动太平洋战争之仇,决心狠狠整治日本,曾于九月二十日制订了《占领初期美国对日本政策之基本原则》。《原则》指出:“为了保证日本不再成为美国的威胁,不再成为世界安全与和平的威胁,必须建立一个与天皇制相反的、不再由天皇掌权的、对世界安全与和平切实负责的政府,进而实现日本的非军国主义化与民主化。”

这正中麦克阿瑟的下怀,因为他对日本恨之入骨。

一九四一年七月,他任美国驻远东军总司令进驻马尼拉,指挥十二万美菲联合部队,抵抗日军对菲律宾的侵略,却被日本驻马来西亚、新加坡联合部队总司令山下奉文指挥的六万军队打得一败涂地。麦克阿瑟由菲勒士、费拉兹等人护送,带着妻子琼妮和四岁的儿子乘鱼雷艇仓皇逃命,躲进八打雁半岛要塞。他对两个随行者发誓说:“不收复菲律宾,不收复太平洋诸岛屿,不追究天皇和山下奉文的战争责任,我死不瞑目!”

一九四五年八月三十日下午,他偕同菲勒士和费拉兹,乘坐巴丹号C-54型飞机从冲绳岛飞抵横滨时,在厚木机场向围过来的一群新闻记者说:“我来日本的任务之一是解决天皇问题。解决天皇问题的立足点,是让少数人仇恨,让绝大多数人高兴。我说的少数人是哪些人,这里不必明说了,诸位去领会。”怎么?今天又是菲勒士和费拉兹在身边?麦克阿瑟望着两个随行者,想起自己近一个多月来思想感情的急剧变化。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一点左右,裕仁天皇由麦克阿瑟父亲的至交、被麦克阿瑟尊称为“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日本政界元老安部正人陪同,拜会麦克阿瑟。

裕仁身穿显得庄重的黑色西服和深棕色衬衫,结着表示惨败的白色领带,以异常沉重的表情,对麦克阿瑟深深一鞠躬。尽管麦克阿瑟连说两次请他坐,他都立正站在麦克阿瑟面前,用哭丧的语调说着服罪认输的话,而且第一次不用“朕”而用“我”说:“我对因为日本推行战争而发生的一切问题和事件,负有全部责任。我对所有的军事指挥官、士兵、政府官员以日本名义做的事情,都负有直接责任。关于我自己的命运,最高总司令阁下怎样判决,都是罪有应得。总之,我老老实实接受审查。”

他说完,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又对麦克阿瑟一鞠躬。安部正人起身拉了他一下,他才挨着安部坐下去。他两手搁在大腿上,像个守纪律的小学生。

稍停,裕仁又说:“在决定战争的时候,我已下定决心,不论在政治和军事方面,我都必须负完全的责任。这次拜访最高总司令阁下的目的,就是想请您把我列入审判的行列。”

“犯罪容易知罪难。希望裕仁先生言行一致。我对你的态度表示赞赏。”麦克阿瑟说,“我很钦佩先生,因为你是一位出色的海洋生物学家。”

“衷心感谢阁下对我的了解和称赞!”裕仁对麦克阿瑟没有称“天皇陛下”,而称“裕仁先生”一点也不反感,反而起身鞠躬表示感激之情。人的思想反差,竟是如此之大!

麦克阿瑟望着裕仁,对他憎恨之极,恨不得马上宣判他的死刑。他鄙夷地问:“裕仁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裕仁起身立正:“没有了。总之,我服输,我认罪,以诚恳的态度反省自己。”

“那就请回去吧!我认为有必要接见你时你再来。”

“我召之即来。”裕仁见安部正人没起身,站在那里不动。

麦克阿瑟说:“我还有事与安部先生磋商,你回去吧!”

裕仁向麦克阿瑟鞠一躬,像片孤零零的落叶似的飘走了。

安部是麦克阿瑟抵东京之后,登门拜访的唯一的日本人。裕仁走后,他与安部寒暄几句,就挽留安部共进午餐,而且是两人对酌。七十八岁的安部还能喝白兰地。两人第二次干杯后,他问麦克阿瑟:“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逮捕天皇?”

“我想听听安部伯伯的意见。”麦克阿瑟说。

安部说:“我的话能起作用,你能听得入耳?你如今是最高总司令啦!”

“即使我当了美国总统,我在安部伯伯面前还是受教育之辈呢!”麦克阿瑟说,“我多次说过,我敬爱我父亲,更敬爱安部伯伯。您的话我会慎重考虑的。”

“好,那我就直言啦!”安部说,“天皇的确是罪大恶极,即使把他处死,也可以说是死有余辜。但是,如果你们把天皇作为战犯处死,势必给日本带来严重的政治混乱,甚至会造成日本的分裂,极左思潮者定会联合共产党发动游击战争。一旦出现这种局面,你们的驻日同盟军纵然增加到一百万,你们的行政官员纵然增加到三十万,也不可能控制日本的局势。”

“在日本,天皇有这种神通吗?”麦克阿瑟问。

“有。”安部说,“在适当的时候,你可以让天皇去城市、乡村和港口巡幸,你派人从暗中进行观察,看日本人民是怎样崇拜天皇的。”

“请伯伯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你们要想用美国的政治模式改造日本,要想稳定日本局势,要想有步骤地审判战犯,都只能通过天皇来贯彻执行。一句话,让天皇做你们的传声筒。”

把“传声筒”一词用在这里,言简意赅,入木三分,也能引起麦克阿瑟的兴趣,安部可动了番脑筋。

“感谢安部伯伯对我的关心。”麦克阿瑟耸耸肩膀,“请原谅我只能用‘关心’这个词。由于历史的原因,对于一个与日军血战三年多时间的美国军人来说,对于一个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来说,伯伯的意见是难以接受的。但是,对伯伯的这些话我将逐句琢磨和领会它的分量,予以慎重考虑。总之,四十年前父亲离开名古屋帝国大医院时说的话,我一直铭记在心。我面临着接受父亲叮嘱的第一次考验。请伯伯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

麦克阿瑟的心情的确够复杂的了。

一九〇四年,二十三岁的麦克阿瑟从美国西点军校毕业了。半个月之后,他去时任驻菲律宾美军司令的父亲阿瑟手下服役。第二年,他父亲作为国际代表团成员,而他作为父亲的副官随同父亲去中国旅顺,调查日俄战争的起因。阿瑟与时任日本天皇总顾问的日方副代表安部正人一见如故。调查刚好结束,阿瑟因交通事故左髂骨严重骨折,安部马上离开旅顺,护送他去日本名古屋帝国医院治疗。阿瑟住院两个月,安部与麦克阿瑟一直守候在他身边,而且住院的一切开支全由安部承担。因此,他伤愈出院时,当着安部对麦克阿瑟说:“安部伯伯不是父亲胜似父亲。我的话你可以不听,但安部伯伯的话非听不可,就是要你去死,你也不能有半点犹豫!”

不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虽说不至于使麦克阿瑟丧命,但他终究没有这个权力。

第二天,麦克阿瑟给杜鲁门总统写信。也许是从策略考虑,或者说是试探试探,信中没有说出安部的观点,而是引用了美国前总统罗斯福于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与丘吉尔、******在开罗举行会议、签订《中美英三国开罗宣言》时说的一段话:“德、意、日三个法西斯国家必败无疑。我们扬眉吐气地审判三国战犯已为时不远了。这里我想为日本天皇说句话,此人应该留着。同盟国应巧妙地利用天皇的威望改造日本和治理日本。”麦克阿瑟接着表明自己的看法:“看来,先总统的话是有远见的,富有哲理的。当否?请大总统定夺。”

一个星期之后的十月四日,杜鲁门派陆军部长****生来东京,与麦克阿瑟商讨对裕仁的处理问题。****生告诉他,杜鲁门同样认为罗斯福的话有远见和富有哲理。于是,麦克阿瑟把安部的观点作为自己的想法,对****生说了一遍。

美国国会和杜鲁门采纳了他的意见,于十月三十日下达了《美国对日本之新政策》。该文指出:“出于美国远东政策的需要,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应巧妙地利用包括天皇在内的、日本政府机关团体行使自己的权力。”“拘捕战犯的工作应继续进行,但未经过******同意,不得采取任何有损于天皇的行动。”

麦克阿瑟听了迪利比扬格和商震等五位将军的发言,思前想后,大有“沧海桑田世事之多变”的感慨,也有难言之隐。“出于美国远东政策的需要”,其含义非常深刻,也非常奥妙,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不能说,更何况麦克阿瑟自己也没有完全透彻理解,只朦朦胧胧意识到保住天皇制和保留天皇一条命至关重要。

“刚才五位将军的意见,都言之有理,无可非议,也无可争辩。”麦克阿瑟说,“切实改造好和治理好日本,是诸同盟国的共同愿望,也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愿望。从这一总前提着想,究竟是保留天皇制好,还是废除好;究竟是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好,还是不予追究或部分追究好,我们将拿出时间来进行充分而认真的讨论和协商。总之,我们服从真理。现在,言归正题,请诸位就日本宪法的修改发表意见。”

大家都说事先没有准备,对日本现在的宪法也不知所云,故无从说起。

“我们带来了几本《大日本帝国宪法》,在座八位将军每人奉送一本,请大家审读一遍,以后再定时间讨论。”麦克阿瑟示意菲勒士送给每人一本之后,又说:

“最高总司令部决定成立修改日本宪法领导小组,由美国处理日本事务理事会主席西波尔德法学博士任组长,领导四名美国宪法学家进行这一工作。考虑修改的是日本宪法,想吸收两个熟悉日本历史和日本现状的政界人物参加。初步物色到两个人,是日本前首相近卫文麿和平沼骐一郎。”

“吸收这两个人修改宪法?不妥吧!”迪利比扬格一怔。

“这两个人是负有战争责任的,今后是否定为战犯逮捕,等情况调查清楚了再说。反正,他们是瓮中之鳖,跑不了。”麦克阿瑟说,“暂时吸收他们做点事,也是废物利用吧!”

大家勉强表示同意。

“谢谢诸位的合作与支持。”麦克阿瑟说,“最高总司令部的工作千头万绪,也比较忙乱。当前应该着重抓哪些工作,怎样抓?想听听诸位的意见。当然,也可以说说自己的要求。”

“我有个要求,最高总司令!”巴特斯克有点迫不及待了,“九国代表团就日本政府任命吉田茂、米内光政和下村定继任内阁大臣一事提出抗议,时间已过去半个月还不见日本政府的答复。此事你得过问,你得支持我们呀!”

巴特斯克不明事情真相,他是言者无罪。

麦克阿瑟也就顺水推舟,把自己当成局外人。他说:“此事我已过问了,也一定支持你们。九国代表团的联合抗议书,以及这三个人的罪证材料,我都仔细看过了。这件事的发生,责任在于日本政府用人不当。当然,我也有责任,因为币原首相准备让这三个人分别继任外务相、海军相、陆军相之前,征求过我的意见。由于我对这三人的历史面貌不清楚而表示同意。我是糊里糊涂犯了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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