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爵士乐出火车
在我看来，瑟隆尼斯·蒙克就是那个推爵士乐出火车的人。和我的写作一样，他的钢琴弹奏是流亡主义性质的，反乌托邦的，他把爵士乐反过来弹。在午夜听瑟隆尼斯·蒙克弹奏的《STRAIGHT，NO CHASER》，总会出现一种幻觉。在一种巨大的恍惚感中，觉得蒙克会将钢琴弹到冒烟；在另一个爵士乐的无名的国家里，我总是觉得蒙克是在一架着了火的巨大钢琴旁演奏，是寂静的深蓝色的火焰和在我头晕时出现的波浪。这种幻觉使我想起了初听俄国神秘主义作曲家斯克里亚宾的《普罗米修斯》时的经验。
在我手里的这张蒙克在黑狮唱片公司著名的伦敦独奏录音唱片的封面上，蒙克戴着顶奇怪得可笑的斗笠，嘴里不知所云地哼唱着，在拼命地砸着钢琴。这是蒙克在1971年11月15日的晚期录音。据说，这次录音后不久蒙克就居在他的资助人PANNONICA KOENIGSWARTER女爵在新泽西的巨大宅邸，与女爵养的一大群猫为伴，很少见人，直到他1982年2月17日去世。
在这张蒙克晚期最重要的伦敦独奏录音里，蒙克坚持戴着那顶可笑的斗笠工作，难道录音室里还会下雨吗？什么样的场大雨非要等到克录音时才下呢？听听这张CD里的第二首《CREDESCULE WITH NELLIE》就会明白，这是首蒙克为自己的妻子弹奏的曲子。巨大的缓慢的压抑感令月亮变暗，流亡的问句，没有答案的问句，被人监视的不安，孤独的河流和熄灭的灯塔，蒙克好像一生都没有把钢琴弹得这样缓慢，天人合一，应答着冥冥中的“另一个”。在这场“最漫长的录音中，蒙克真的变成了一尊爵士乐的黑狮把爵士乐不可能的战栗“和”“不可能的即兴”发挥到极致。到底为什么要戴那顶可笑的“杂耍”的斗笠进入录音室录音呢？在幽闭的录音室，蒙克的这顶斗笠可能是由于与灵界的“特殊的沟通”的需要吧，我猜想。晚期的蒙克越来越迷信，并且把这种迷信带进他的每一次演奏中。
在那盘蒙克的记录片里，我们看到蒙克孤独地戴着各种各样的帽子在拍打钢琴。他戴过中国瓜皮黑人戴的礼帽、斗笠、扁帽，甚至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博士帽来给他的乐迷们签名——爵士乐真的需要这么多的“帽子来为我们制造恍惚感吗？我手里有那套16张CD的蒙克河岸公司录音全集，这个当时爵士乐的小公司将被视为“粟房毒药”的蒙克推向爵士乐的一个顶峰。在“河岸”的录音棚里，蒙克养成了戴棺子录音的怪习惯，这来自于蒙克什么样的潜意识呢7早期蒙克怪诞的演奏令他不容于爵士乐一他是被爵士乐“推出火车的人一如果我们愿意把爵士乐比喻为列火车；但与此同时，这个叫瑟隆尼斯蒙克的人也是“推爵士乐出火车”的人，他的不合常规更合天意的钢琴演奏艺术，把爵士乐带到了新的天地。
看过那部著名的蒙克的记录片后，我才发觉以往在听唱片时，我们的耳朵过滤掉很多东西。影片里的蒙克在弹奏时不停地神经质地用脚拍打着节拍，踉轮羞转动舞步，会吓你一跳，在措神病院安静地吃着苹果，在每次上台演奏前，蒙克心里好像都充斥着巨大的不安。看他在现场的演奏那真是神经质——太神经质了，他的那有毛病的胸腔就像一个最危险的火药桶，随时准备炸。安静的蒙克在哪里？在镝神病院害羞地等着护士发药片的蒙克在哪里？那个随便把自己的曲谱送别人的，曾被一百多美元转卖给河岸的无名者又是在哪里呢？有许多蒙克”分身在不同的空间弹奏钢琴，但无论如何，这些又都是同一个蒙克。
记得我最初听那盘河岸公司1955年为蒙克录制的《THELONIOUS MONK PLAY DUKE ELLINGTON》时，大吃一惊——这还是艾灵頓公爵的作品吗？古怪、拘谨、不安，特立独行，不合常规，原来也可以把艾灵顿弹成这样。不知道艾灵顿公爵自己听了蒙克的“反诠释”后会怎么想？一种新的爵士语言就这样产生了。1955年的河岸那时的蒙克还没有想到在进录音棚时戴一顶斗笠，即使那一天正好下雨，即使“河岸”破旧的录音棚里真的在漏雨——那时的蒙克还是上帝送给这个世界的“栗房毒药”。
那时是1955年7月21—27日，在美国新泽西的“河岸”录音室，一种新的爵士河岸，火车就这样出发了。对于艾灵顿公爵的爵士乐，瑟隆尼斯·蒙克的艺术就是“反爵士”。现在我无法搞到1955年发行的那张蒙克弹艾灵顿的首版LP唱片，想必现在已成绝版——只有像村上春树这样的老爵士乐发烧友的秘室和博物馆里可能会收戴有这个版本。我手里的只是1987年出品的一张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复刻版CD唱片。这张唱片封面用的是一副法国画家卢梭的画。40岁以后才开始画画的卢梭是现代主义画派的一位不世出的怪才，他和蒙克样饱受挫折，怀才不遇，始终被排斥在主流之外而另开一路，终成一代大师。卢梭的作品拙朴而又充满神秘和令人不安的幻觉。用在蒙克专辑封面上的这幅作品画的是非洲森林巨大的神秘和忧郁的狮子，背景上的白昼如同暗月般寂静，预兆的波浪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谁也不可预期。
这样，瑟隆尼斯·蒙克在1955年的钢琴弹奏和这张唱片的封面为艾灵顿公爵的音乐加上了某种“暗夜妖娆”的诡异味道。这个阶段的蒙克，他的演奏还不像他的晚期那样晦涩难懂，令大部分观众如听天书。晚期的蒙克只为自己上方的那个“神”演奏，他自己的心里充满了爵士暗夜巨大的秘密。连村上春树这位写过世《界尽头与冷醅仙境》的“思想大师”都说更喜欢蒙克的早中期的爵士唱片。可见，在20世纪70年代初，瑟隆尼斯蒙克进入了他自己的“语法的钟罩”，再次成为这个世界的“栗房毒药”，真正做到了推爵士乐出火车，把固有的爵士乐“旧世界‘推下“火车”。
我收集到的第张瑟隆尼斯·蒙克的唱片是哥伦比亚公司的三张套。说实在话，这套蒙克唱片我还是被“强制”买下来的。那时我还只听古典音乐，喜欢古尔德、里赫特和俄罗斯的那个“老太太"尼可拉耶娃弹的肖斯塔科维奇，对爵士乐钢琴家和擎克这个人一无所知。我买蒙克的原因有两个：其是当时唱片店里好久没有新的古典钢琴家的唱片到货了，我没得买，而店员又是个蒙克迷（他以前组过乐队，还喜欢点黑浪潮音乐），他两三次力荐我拿下这套在我当时看来好像好久无人问津的镇店之宝——现在它们已经成为我的镇宅之宝，谁来问我都不会借的。
买下这套蒙克三张套的第二个原因是，正巧前几天与从德国科隆来的女汉学家夏娓竹和她的一位雕塑家女伴一起吃过饭，科隆的女雕塑家（我总也记不住她的名字）知道我喜欢音乐，于是在一阵贝多芬、勃拉姆斯后讲起爵士乐钢琴家——她知道我最喜欢钢琴，她要我记住“THELONIOUS MONK”这个名字，她说我一定会喜欢十他。爵士钢琴是和古典钢琴完全不同的一个概念，更讲究即兴，恍惚黑暗。这对当时还只听古典的我当真是一片完全不知道的新天地了。女雕塑家说回去后要给我买一盘蒙克的唱片寄来，现在我还是没收到她的蒙克，而我自己的蒙克收藏已经有了大约40张左右，其中包括那16张一套的河岸录音全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