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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五月/田中禾(4)

一阵风吹过人海,从前向后掀起一层狂涛,人们兴奋地各自挪动车辆,急切地伸着脖子向前张望。尽管在手忙脚乱之后,车轮几乎没有前进,但大家毕竟感受到希望的鼓舞,身上抖起精神。麻木的神经一旦被希望唤醒,又立刻变得急躁难忍,整个的心被凝滞的时间煎熬着。他们左右观望,抬头看天。太阳一动不动悬在头上,灼热的光芒喷薄四射。酸臭的汗味从热烘烘的肉体上蒸发出来,大家都有些醺醺欲醉。

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太阳西斜了,慢慢地坠下去。月亮升起,田野里荡起轻烟。先是黄昏掩去人们的倦容,接着,最后一缕光线消失。黑暗渐次加浓,长夜降临,这里那里亮起火星,响着呢哝的人语。人们是怎样熬过后半夜的困乏,度过凛冽的黎明,在曙色泛起的时候将头垂在胸前,抵抗着最后一刻的瞌睡啊!

太阳终于再一次跃出地面,慢慢爬上粮库高高的房脊,像昨天一样,又那么定定地悬着,毒毒地晒着,一动不动地照在当顶。

香雨已经不再一遍又一遍去看手表。表已经毫无意义。漫长的两天没有任何时间概念。在她的脑海里,时间是从验质员终于出现在她家车前开始的。

噗——细长的铁钎戳进麻袋里,车子周围一片寂静。爹盯着验质员的脸,额头高耸,眉毛上挑,嘴巴微微张开。他看着他从钎子里倒出麦子,放在掌上拨了几下,笃笃有声地把麦粒扔进嘴里。验质员不说话,也不流露任何可以判断喜忧的表情。他嚼了几下,呸的一声将渣滓喷出去,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红粉笔,以非常优美而自然的姿势在麻袋上一连打了几个叉子。

爹惊惶失措,失去控制。他急急扑过去,脚在车尾上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在验质员转身的一瞬间,抓住他的胳膊:“同志,同志!这麦湿?”

验质员瞥了爹一眼,一声不吱地把他的手拿开,重又掉过头去。

“同志……你再钎一家伙,这麦,我晒了两个大太阳,摊得那样薄……”

验质员毫不理睬,噗-

把钎子扎进另一家的麻袋里。

爹站在那里,脸色从铁红变成苍白。他一支手提着麻袋口,另一只手向前伸着,皱巴巴的额头滚下明晃晃的汗水。

验质员的态度激怒了香雨,她愤愤地走过去说:“同志,这麦怎么啦?”

“得晒!”

“同志……”她很想向他讲讲道理,可是,一时什么也讲不出。

这时候,后边车上的人大声说:“不行就拉回去晒嘛,同志不会亏人的。”一边说,一边望着验质员嘿嘿笑。

老汉张惶四顾,希望能够得到人们的同情。可是,这当口,人们的同情心好像都已泯灭。几乎所有的人都嚷嚷:“不行就拉走,别耽误人家的事。”

脾气很坏的爹并没有和验质员吵架,他像一个羞怯的女人,默默把麻袋扎好,头也不抬,煞紧车子,向旁边的人赔着小心:“受劳,让一让,我把车子拉出去。”

走出这个队伍,他们又费了半天时间。虽然不断赔着小心,仍然不免遭人白眼。在那么多人面前,拉着重车回去,心理上的羞惭和懊丧使他们不敢抬起头来。

又是黄昏时分,雾蒙蒙的田野传来耧铃的叮当。爹把车子停下来,脸朝外蹲在公路边上,左手捂着心口,右手从怀里摸出一支烟,送嘴里,摸出打火机,慢慢打着火,咝——用力吸一口。接着是一连串沉重的咳呛。

大家都把车子停住。金成跑到路边转悠。改娃静静立在车辕里,胳膊放在翘起的车把上,车襻松松垂在肩头,两只腿交叉成文字形,让发烫的脚轻轻点在地上歇息。没有人叹气,也没有人说话。两天两夜风餐露宿,他们像在外漂流了一年,蓬头垢面,神情沮丧。

香雨颓坐在一堆沙石上。她看着苍茫大地在眼前展开博大美丽的剪影。

村庄和树木插在浅灰色的天幕上,归鸟给空旷的天穹撒上一片隐隐的黑点。两天来,她的记忆像一个没有图像的电视屏幕,晚风吹过,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苏醒。她扳着指头,计算离开学校的天数。她吃惊地发现,明天就是第八天了。她非常非常想念学校,想工作,想站在讲台上向学生们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就像鱼儿有自己的水域一样,她有一片自己的天地。在那里,她不是一个多余的人,不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她倏地想起那个平庸的小编辑,竟然涌出从没有过的柔情。我二十六岁了!她这样对自己感叹,需要一个男子的热诚的爱……

一辆四轮拖拉机从镇子里开过来。两盏车灯劈开沉沉暮霭,使周围的夜色一下子变得更浓重。拖拉机在离他们几尺远的地方减速,吱——

哐咚,在公路旁停下来。它没有熄火,发动机轰隆轰隆响着。

香雨看见,大狗和小五从车上跳下来。小五犹豫了一下,就站在车头的暗影里,默默向他们张望。大狗大步流星走过来,仍然是大腔大调毫不在乎的样子,边走边嚷:“怎么回事?没验上?”

见没人接腔,就继续嚷道:

“怎么不上东仓交?我给二妹交代过的嘛!来,扒车,给我装上。我去交。小五——把车打过来!”

小五轰哧轰哧将车调转头,打过来。

爹蹲着没有动,改娃也没有动。金成喊了一声:“爹——”

这时候,小五和改娃隔着拖拉机头站着。虽然他们都站在暗影里,香雨却觉得改娃的眼睛里闪跳着火星,她对着小五的脸热辣辣地望着,眼神充满哀怨。香雨从来也没有发现过改娃的眼睛这样动人。在这样的目光下,小五有些慌乱,他把头抬了两抬,终于低下去,仿佛在查看轮胎。

爹慢慢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这麦,不卖了。”

“不卖?”大狗惊疑地反问。

“一斤不就差几分钱嘛?我——上市场哩!”

“爹!”金成急不可耐地说,“一千斤就是几十块呀!”

“家里活关紧。火茬子不等人。谷子,绿豆,错一晌就错一成收哩!”

“爹!”金成不甘心地嚷着。

改娃却已经不吭声地解了煞车绳,向小五招呼说:“搭一把!”

大狗立刻跑过去,低下头,把身子钻在麻袋底下,哼一声,扛在车帮上。

爹突然腾地跳起来,用手抓着麻袋角,厉声喝道:“放下!不卖就是不卖!”

爹愈是态度坚决,改娃也愈是分毫不让。一个推,一个拉,通一声,麻袋跌落在地,摔开一条大缝,金黄的麦粒洒落在公路上。

爹大口大口喘着气,双手卡腰,冲着大狗和小五,使足劲吼道:“给我滚——”

大狗一迭声地说:“老堆叔,这干啥!我们又不是卖驴肝肺的,惹你生气,划不来。”然后,气昂昂地挥着手说:“走!我们走!”

在拖拉机转头的时候,改娃喊着:“小五,我坐你的车回家!”小五没有应声。改娃去扒拖斗,金成拖着她的胳膊喊:“二姐!二姐——

”改娃看见金成哭了,眼泪顺着鼻洼向下淌,她的心软下来,慢馒松开手,任金成拉着她,在公路上气狠狠地站着。

第二天,香雨洗衣服,准备明天登程回校。她到大队部去,果然找到一封她的信。还好,只在队部搁了两天,没有丢失,也没有被人拆看。她捧着这封信,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冲动。两页信读了半晌,一遍又一遍欣赏着熟悉的笔迹,想象着他写信时的心情和面容。她觉得很温暖,突然觉得他才是她在世界上的亲人。此刻,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她想到结婚,想到需要一个小锅,一张圆桌,与他相对吃饭-那桌上所摆的饭食都是这样在农民的车上排过几天队,这样经验质员的铁钎检验,收进仓,加工而成的。

爹借了舅家的牲口来,现在又去借耧。

妈下地去拾掇棉苗。

金成等着帮耧,手里攥着布袋靠在油菜上睡着了。他伸腿拉胳膊歪在地下,嘴里淌着长长的涎水。

奶奶照样拄着拐杖坐在阴凉里。

庄稼院里静悄悄的,麻雀啾啾喳喳慢慢落下来,一边叨食,一边机灵地抬头观望。

这时候,一阵通通通的响声,小五把拖拉机开到门口来。改娃跑进院里喊:“金成!金成!”

金成从油菜上跳起来,好像早已知道似的,不等改娃吩咐,便窜进堂屋去扛麦包。小五站在院门口,脸色仓皇,搓着手。改娃喊:“你手上有胶水还是面筋,搓个没完?还不过来帮忙!”小五红着脸,冲香雨和奶奶笑了笑,就帮助装车。香雨问:“怎么?去卖么?”改娃嗳了一声。

“爹同意?”改娃又嗳了二声。奶奶不放心,戳着拐棍想站起来。改娃露出一脸笑说:“奶,坐远些,免得撞着。”几十袋粮食把车装得高高的。小改爬上去,把煞绳拽紧,喊了声:“走!”拖拉机就开动了。小改在车上摇晃,手把碰在脸上的树枝拨开。上了村路,兴头十足地扭回头,向香雨招手:“姐,你走,我不送你了!”庄稼院里又恢复了寂静。香雨总觉得改娃这样高兴,定有什么原因。忽然,她看见大狗懒洋洋地靠在路对面的一棵洋槐树上。面色那样难看,好像正发着疟疾。她诧异地问:“狗哥,没出门?”

大狗唔唔了一句,她看见他精瘦的脸上留着鲜明的泪痕。“跑了!他们下湖北了。”“你是说小五?”“我披着血布衫子干,三十岁了,容易吗……”

金成在大门口晃,两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香雨觉得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就严厉地问:“金成,你二姐真的下湖北去?”“嗳。”“他们……”“他们跑生意。”“那麦——”“到那边卖,那边-”“你可知道他们跑什么生意?”“贩黄豆,贩大米,贩猪娃,多啦!”“她怎么跟一个小伙子跑生意?”

大狗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大妹子,他俩在学校就对劲儿。小五顾着我,犹犹豫豫。这如今……也好。我反正过墙了。”

香雨似乎觉得改娃是该寻一条别样的路走,可是,这算不算一条路呢?她心里很乱。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

大狗神情恍惚地立在那里。本来是一条精明利落的汉子,现在面色灰暗,形容枯槁,一下子像老了十岁。她忽然发现,他的抬头纹很重,眼窝很深,眼睛很大,肩头仍是紧巴强悍的,现在她才看出,改娃在这个汉子心中的分量是那样重。

这时候,小五的四轮拖拉机在公路上向南跑。改娃仰面躺在车顶上的一个洼坑里。五月的阳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她的头发像一堆乌云,蓬蓬松松堆在麦包上。健壮的身躯舒展开来,肌肉随着车厢颤动,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天气真好,田野上,风很恬和,树叶在头顶上哗哗闪过,好像疾飞的绿翅鸟。

改娃安详地闭着眼,嘴角抿着一个冷峻的微笑。也许她在想:“这会儿,爹正耩那火茬子绿豆吧,秋里还会有好收成,粮食棉花可更难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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