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嫣心一横,飞快抬头。灯烛的光投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中只见疤痕交错,让他狰狞似鬼。
他半天不说话,渔嫣的小腿开始抽筋,抖得厉害,忍不住先道:“王爷,我蹲不住了。”
长箭慢慢抬起,先撩起她一缕青丝,甩开了,锋利的箭头在她的脸上拍了拍,这感觉阴寒彻骨。然后长箭慢慢地往下,滑过她纤细的腰,突然就挑起她的裙摆,一寸寸地往上拉,停在了她的大腿处,冰凉的铁杆在她的腿上来回轻滑。
他低声问:“你有几个情郎?”
“没有情郎。”渔嫣苦着脸摇头。
“既无情郎,那为何太后要治你的罪,宫中嬷嬷检查,为何非完璧?”他的声音一沉,长箭飞快地抽回,指向她的眉心。
渔嫣抬眼看他,一字一顿地说:“都是因为王爷。”
“因为我?”御璃骁双瞳中寒光一闪,唇角噙了一丝冷笑,“本王倒要好好听听,莫非王妃是夜深人静,实在熬不住长夜漫漫,自己动手了?”
原来骁王是这等粗俗无耻之人!她沉默了会儿,转开了头,这种让她尴尬羞恼的话题,她一句也不想进行下去。
“城中正流行一本书,其间女子多用巧具。我的好王妃,你用过几回?”他突然就笑起来,像钝锯锯过的声音,聒噪得渔嫣耳膜发痛。
既然认定她不洁,她也懒得再理论,心中郁闷,随手挥了手,随后二人的视线便落到她的手上,五根葱葱指尖被烛光笼罩着。
“呵,五回?”长箭又在椅上敲了敲,御璃骁哑声笑着,刺耳难听,“一个人也能不亦乐乎,渔朝思之女,不过如此。”
他嘲讽几句,让太监们进来把他抬了出去,留下一屋子寂静,还有依然跪着的她。
她猛地反应过来,他说“城中流行一本书”!难道他也看了?
隔壁屋子里的嗯啊声响又开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停。渔嫣坐到桌边,喝凉茶压惊。
木板那边突然传来了秋玄灵颤抖地喘息声,“王爷,灵儿好爱您……”
渔嫣一口茶呛到,差点没把自己呛死——那个双腿废了的男人,到底是怎么让女人如此激动的?
她没再去偷看,此男太丑,看着只会惊吓,甚是无趣。
她也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呢!比如云秦,那样的阳刚挺拔……她不笑了,转头看窗外,那月光温软,像曾经他看她的眼神。
他的新婚燕尔,可快乐?可幸福?可也如隔壁那般鱼水欢好?月色穿窗,倾泻在汉白玉的地砖上,寺中恢复了清静。
渔嫣懒懒地爬上床。
睡吧,最好无梦,那便无忧无虑,无苦无悲。
无痛,无伤……
第二日,暖暖的阳光透进来,渔嫣睁开眼睛,在床上赖了会儿,这才慢吞吞起身,推开窗子,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她朱唇一张,一连两个哈欠,娇娇软软地传进院中各人的耳中。
渔嫣定睛一瞧,那三位夫人正站在御璃骁的房门口请安。晨瑶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紫米粥,香味四溢。御璃骁的衣食都由她亲手打理,旁人不得沾边。
好贤惠!她正在心中赞扬,轮椅木头轮子转动的声音沉闷笨重地到了耳边。她赶紧垂眼,垂手,垂脑袋,恭敬地给御璃骁问安。
守了三年多的寡,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哪记得这么多规矩?
“睡得好?”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渔嫣轻轻点头,做羞怯害怕状,“是。”
他的呼吸沉了沉,渔嫣眼角余光瞟去,阳光落于白发之上,根根莹白,似是披了满肩的雪。
“既然睡得好,梳妆打扮,陪本王去走走。”他转过头,语气冷漠,让人怀疑昨晚那个粗俗到家的男人是不是他。
渔嫣温顺地关窗,梳洗更衣。依然是牙色锦裙,白玉簪绾发,垂一绺青丝,从耳边捋到胸前,脸上的疹子就这样露着。
“马上就能见到你的两个情郎了,你最想见哪一个?”他转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问。
不待她回答,御璃骁又一笑,收回了视线,让人推着轮椅往前。木头轮子碾过碎石,发出崩裂的声响,硌得人心里不舒服。
她哪里来的情郎?她守志三年,安守本分,一点尊严被他践踏得成了烂泥。
寺钟一声一声,悠扬长响,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林光山影。
渔嫣往山门方向看,一队铁骑正卷着尘土直奔而来,领头者一身金色盔甲,太阳一照,万丈金光,活脱脱是来示威,彰显霸主身份。
御天祁来了。
马蹄在面前停下,几人翻身下马,渔嫣发现云秦也来了。二人目光一碰,渔嫣的心微微揪痛,随即匆匆低下头。
“起来吧。皇兄休息得可好?”御天祁走过来,扶住御璃骁的手,一脸温和的笑。
“不错,寺中清静。”御璃骁笑笑,态度也比之前缓和了许多,寒暄完,他又转头看着晨瑶说:“小瑶,去煮茶摆棋,本王许久没和皇上手谈一局了。”
御天祁看了一眼渔嫣,亲手推了轮椅往前走。
兄弟二人在前,渔嫣被那三位夫人挤到后面,自然和云秦走到一起。行走时,云秦的手指突然伸过来,在她的手背上轻滑了一下。
渔嫣吓了一跳,赶紧抬眸,见众人都围在皇上和骁王周围,没人理会她,便转过头来看他。
“你瘦了,他折磨你了吗?”云秦小声说,墨瞳里全是不忍。
“没有。”渔嫣摇头。按理说,认定她犯了失节的大错,御璃骁沉她百回深塘也有可能,偏偏一个巴掌也没打过。
突然,走在前面的叶素简转过头来,盯着二人不阴不阳地问:“桐城侯,你和王妃在聊什么?”
声音很脆,如风摇铃铛响。
御天祁马上转过头,盯了一眼云秦,又看了一眼渔嫣,随即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而御璃骁,始终未转过来看她。
渔嫣定了定心神,惊讶地看着云秦,“你封侯了?”
云秦有些尴尬,轻轻点头。
桐城侯,食万户邑,位比亲王,这都是为了匹配婧歌,由太后亲自赐下的厚宠。
“你们很好吧……”渔嫣突然有些吃味,轻轻一拎裙摆,快步往前走。一路踢开好几枚碎石,心中愈加难受。
并肩走着,却不敢多说半句话,连朋友也做不得的苦处,无法诉说。
那行人已经到了院中,小桌支在一株茂盛的山杏花树下。风摇花枝,粉嫩花瓣往下纷飞。二王对面坐着,一只小炉上置着紫砂壶,茶水正香。
“多年未下,不知棋艺如何了。老规矩,拿赌注出来。”御天祁笑笑,二指捏着白棋,盯着御璃骁。
御璃骁一笑,淡然说:“谁赢了,要求对方一件事,输者不可拒绝。”
“行。”御天祁点头,白棋搁下,凝神布局。
御璃骁执黑棋,每一次棋子落下时,都似闲庭落花,根本不加考虑。不知是不把胜负放在眼里,还是觉得稳操胜券,根本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渔嫣神思游离在这些人之外,远远坐在人群后的大青石上,看着云秦的侧影发怔。他站在御天祁身后,不时拧拧眉,抿抿唇,显然沉入了棋局之中。
渔嫣突然觉得,原来云秦娶了别人也能过得好好的,不是她想象中那样食无味,寝不安。
蓦地,有两道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盯得她难受。她匆匆转头,只见御璃骁歪在他的轮椅上,一手握着几枚黑棋,在掌心里转动着,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见鬼,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渔嫣赶紧低下头,做出胆怯羞涩的样子,摆弄腰带。
“我输了。”御璃骁突然丢了棋子,淡淡地说,“皇上想让我做什么事?”
众人都看向御天祁,他却看向渔嫣,浓眉微微拧了拧,停了会儿,才爽朗地笑,“皇兄就为朕折一枝山杏花如何?”
渔嫣突然有点失望,若是帮着云秦把她讨过去就好了,在御璃骁身边,度日如年。
一阵疾风,绿叶和花瓣纷飞飘摇。她抬眼一看,御璃骁居然飞跃上了大树的最顶端,一手将利箭深深扎进了树干之中,紧抓着这箭,以支撑身体,另一手折下了一枝最妖娆的花枝,这才用力一拔箭,握着箭落回轮椅上。
这功夫惊世骇俗,战神的称号真不是白来的。若腿没废,还不知高到什么地步。
“鲜花赠美人,本王就帮皇上把这花送给最美的女人。”
御璃骁锐利的视线在渔嫣的脸上短暂停了一下,继而看向身边的晨瑶,拉起她的手,把花枝放到她的掌心,柔声说:“本王的晨瑶,当之无愧。”
“谢谢骁哥哥。”晨瑶拿了花,一手轻搭在他的肩上,满眼的喜悦。
“瑶夫人确实美丽动人。”御天祁笑笑,站起身,指着后山说,“去那里走走吧,有些事想和皇兄聊聊。”
御璃骁欣然允诺。
兄弟二人往山中小道走,一行大臣和女子们都留在了原地,看着二人的身影渐渐没入杏花林深处。
“收拾一下,准备回京。”晨瑶温柔的声音传来。
渔嫣转头看,那三位夫人正向晨瑶行礼,众臣也过去与晨瑶搭话,她已俨然王妃的架势,独云秦一人悲悯地看着她。
渔嫣勉强笑笑,转身走开。
当初冲喜为妃,第一确实是迫于无奈,第二,也是因为一心想依仗他为父雪耻,所以才匆匆出嫁。如今她已习惯了万事依靠自己,虽清苦了些,却自由自在。所以,这王妃的头衔,她巴不得御璃骁收走,再赐她一纸休书,放她离开。
那群人一直在寺庙的前院论佛谈经,渔嫣关在屋里抄写经书,这些天下来,就今天抄得最多。
暮色已浓,她放下狼毫,端起手边已凉的茶,才抿一口,就听外面传来动静。
“快点收好东西,马上就要出发了。”
终于要走了!渔嫣一乐,凑到窗子边看外面,此时又听到了一群男人的声音。
“天漠国突然发难,不过两日已攻下一城,进军三百里。”
“回宫再说。皇兄就在此处静养可好?”
“皇上,骁王曾七次击退天漠国沉狼王,他最有经验,还是请骁王勉为其难,一同回京吧。”
“桐城侯也曾战胜天漠国大将。”
“那怎么能比?骁王战神之名,何人能比?除了他,又有谁能七进七出,杀得天漠人鬼哭狼嚎?”
争执声愈来愈大,互不相让,甚至有愈演愈烈的劲头。
渔嫣忍不住把窗子推开一条细缝,偷瞄那雪发丑颜的王爷。这人还真是厉害,时隔三年多,有些人依然拿他当神!难道他们看不到他废掉的腿,这样的人如何领兵克敌?
“为国效力,乃人之本分。”御璃骁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不乏戏谑之味,“本王勉为其难,随你们回京。”
渔嫣一咬唇,此人还真不给御天祁面子,赐他美人奴仆,就是让他待在骁王府,别掀风浪,可他倒好,以残破之躯对抗御天祁的美意。
可看这阵势,只怕没人能阻止他回到朝堂上,哪怕他是残的。战神之名,即便只是余威,也让敌人心生畏惧。
一个人威风至此,倒也令人佩服。
她正瞄得起劲,冷不防一只飞虫猛地钻进了窗缝,直接撞上她的眼珠。她赶紧伸手揉,用力过猛,手肘打在窗子上,窗子整个被推开了,院子里的男人们都扭头看向她。
若人生得美,那她还能微微一笑,迷惑一下众生,可顶着这红疹子,一笑便如丑鬼,索性抿紧唇,僵着脖子,面无表情地合上窗子。
不仅会装弱,装傻装蠢,渔嫣也不差。
砰的一声响后,院中的人议论声小了,随即散开。
渔嫣又小心地往外瞄,空旷旷的,终于走了个精光。她眯了眯眼睛,抬头看远方青黑的大山,那样深沉的黑,似乎月光都照不进去。
心思正活,念恩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拉开衣柜就给她找衣裳,“我的好王妃,赶紧换衣裳,王爷要你去马车上伺候。”
渔嫣牙关顿时发痒,甩开念恩的手就抱怨,“为什么又是我?他有那么多娇滴滴的美人……”
“王妃,这是王爷的意思,快别抱怨了。”念恩无奈地摇头,搬来高椅,爬上去从灯罩里取画。手一摸进去,冷汗急冒。
“念安,画你拿走了?”她低头看念安。
念安正在收拾衣物,听到她问话,疑惑地摇头,“没啊,是王妃拿的吗?”
渔嫣拉下念恩,飞快地爬上椅子,探手往灯罩里一摸,心里一阵阵发怵,不知这东西落到了谁的手中。
“不见了吗?”念安的脸也白了,爬上椅子往灯罩里摸。
二人对视着,看到了彼此瞳眸中的惊恐。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渔嫣从椅上爬下来,匆匆换衣。
她向来果断,有人取了画,但还没出手对付她,她还有机会。
领着念恩和念安跑到山寺门口,侍卫正把御璃骁的轮椅抬起来,放到马车后面。渔嫣踩着小凳,自己爬上了马车。
推开门一看,晨瑶正在给他理被褥,见她上来,深深地看了一眼,瞳中滑过一丝复杂的光,随后柔柔地说了句,“我下去了,若痛就叫我。”
御璃骁躺着看书,缓缓点头,枕边的几颗夜明珠照在他的脸上,愈加如鬼。
渔嫣在角落里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坐如观音。二人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只有马蹄和车轮压碎石子穿过山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往耳朵里涌。
不知坐了多久,渔嫣被这气氛憋得慌,悄悄用小手指勾开了车帘子往外瞄。
云秦就在前面,背影挺拔,阔袖在风中猎猎拂动,佩剑上长长的翠边金色鸳鸯穗子是新的,换下了她原本为他做的那个。她有些伤心,上回看到他时,他还戴着她做的老虎璎珞坠子。
还有什么人比得上云秦呢?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呵护,都是她死死记在心里的,也就这么点回忆能暖着她的心窝子罢了。
马车突然就往前奔跑起来,她一个不稳,准准地砸进了御璃骁的怀里。
这才是正经的硬邦邦,她磕得牙都痛了。慌慌抬头,正见他拧眉瞪她,这张脸实在丑陋,她一个哆嗦,飞快扭头死盯着马车一角。
“眼珠子看掉了,也不是你的。”他突然开口,冷漠高傲地轻挥手中的书。
他的手和他的脸比起来,会让人有一种一半是仙境一半是地狱的感觉。这双手太漂亮了,谁能想到这双骨节分明的手,能让弓箭百发百中,也能让他的斩月刀所向披靡?
马车又是一阵颠簸,渔嫣有了反胃之感,并且一张嘴,冲着御璃骁就吐出来了。这一吐,简直带着石破天惊的震撼力,不仅有满马车的臭味,还有满马车的杀机。
“觉得本王容貌丑,丑到你要吐?”他丢开了书,语气平静得可怕。
这是你自己说的。渔嫣抹了嘴,拿出帕子,就着他的茶水给他擦脸和前胸,挤出一脸的怯懦悲伤,光洁的额上,泌着一层细细的汗珠,眼眶都红了。
“王爷威武之名,妾身不敢冒犯,只是妾身坐不得这样的马车,颠得腹中难受,还请王爷恕罪。”
“敢对着本王吐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他还是平静,低头看向在胸口轻抹的柔荑。
渔嫣爬到小箱边找衣裳,然后捧回他面前,怯生生问:“换一件可好?”
“你是要让本王自己换?”他抄起书,往她头顶上一拍。
腿废了,又不是手,有何不可?渔嫣抿唇,匆匆解开锦衫上的梅花盘扣,褪下长袍。
其实他一点都不像大病初愈的人,身材修长匀称,又结实挺拔,完全不像套上锦衣后那样清瘦。这种人,骨头里都是力量。
这过程里,他一直不出声,直到渔嫣给他扣好最后一颗盘扣,才一掌包住她的小脸,迫她抬头,“渔嫣,你还真有趣。”
“哦。”渔嫣心头一颤,故作呆状回他一字。
他果然觉得乏味,松开她,躺下又睡。
渔嫣捏紧鼻子,苦哈哈地收拾完马车里的脏物,只见他呼吸深长,睡熟了。
“好命才能睡大觉。”她轻叹,趴回窗口去看云秦。
他此刻居然就跟在马车旁边,见她掀开帘子看过来,立刻就伸出手。
渔嫣心中一动,大着胆子把手递了出去,二人只轻轻握了一下,渔嫣又快速收回来,捂着怦怦乱跳的心不敢看他。他的掌心,全是热汗。
“小青鱼。”他在外面轻轻地唤。
渔嫣迅速扭头看了一眼御璃骁,手指压在柔唇上,冲他轻轻摇头。
云秦的唇颤了颤,又向她伸出了手。
渔嫣哪里还敢再伸手?她算是看清了,御璃骁一回来就能重回朝堂,说明他在朝中的势力依然盘根错节,很难撼动。御天祁都不敢找御璃骁要人,云秦又有什么办法?
“快走。”她用嘴形说了句,然后放下了帘子。
“小青鱼。”他还是不甘心,在外面轻轻地唤。
渔嫣捂上耳朵,缩紧肩。她就像一只想努力竖起尖刺的刺猬,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哪怕力量这样微弱,也要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