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智长老枯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可怕的压迫感,“目光怯怯不定,举止瑟缩,你不是那日在祠堂中的人……说!你是谁?”
智长老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吓到了梅久,于是松开手,“你不是十四娘。”眼前这个姑娘不是那****见到的十四娘,智长老绝对不怀疑自己的洞察力,但是模样又与那日分毫不差……
“你是谁?”智长老坐下来,目光凌厉地盯着梅久。梅久垂头避开他的目光,鼓足勇气道:“我就是梅十四娘。”
“手伸出来。”智长老道。梅久依言将手伸出。
智长老看了几眼,伸手试了试她的手指,口气才稍稍缓和一点,“劲力耗损过度,是中午伤梅大的时候落下的吧,日后莫要勉力而为。”
梅久怔住,智长老知道“她”中午弄伤了人,竟然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关心她的身体?
“今日先回去休息吧,三日之后再来找我。”智长老兀自品茶,不再理会她。
梅久欠身施礼,然后逃一般地迅速离开。智长老看着她略显仓皇的背影,眉心又蹙起,重重放下茶杯,“来人。”一个鬼面黑衣女人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落下。他道:“寸步不离地跟着十四娘。”黑衣女人应声离开,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梅久从永智居出来,便让遥夜带她直奔梅嫣然的居所。梅嫣然的居所处于屋舍林立的地方,然而,这些屋舍的主人绝大多数都已经去世,因而显得荒凉至极。偌大的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但花圃打理得很整齐,并不荒芜。花厅前面有一棵枣树,树上果实累累低垂,半遮掩中能看见窗子大开,窗边摆了绣架,梅嫣然正伏在绣架前做绣活。她听见脚步声,向外看了一眼,见是梅久便放下针线迎了出来,“娘才要去玉微居,你便来了。”
“娘。”梅久眼圈一红,扑进她怀里。“智长老吓着你了?”梅嫣然轻轻抚着她的背。“娘怎么知道?”梅久闷声问道。梅嫣然道:“几个长老脾气古怪,智长老平时还算和蔼,一旦涉及正事就过于严肃。”
只是长老怪吗?梅久觉得整个家族的人都怪,上到老夫人,下到侍婢小厮,哪一个与外面的人相同?梅久松开她,掏出帕子拭掉脸上的泪水,肃然道:“娘,我有事想问你。”梅嫣然难得见女儿这样严肃,便看了遥夜一眼,“下去。”
“是。”遥夜躬身退下。梅嫣然往枣树上看了一眼,领着梅久到了距离这里最远的书房。一进屋,梅久便问道:“娘,我们家族,真是做杀人营生吗?”
梅嫣然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她,眼中满是惊讶和痛恨,“是谁告诉你这件事情的?”梅久如坠冰窖,讷讷道:“叔。”
梅嫣然缓缓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坐吧,此事说来话长。”
梅久木愣愣地坐下。梅嫣然看着女儿这样,心痛地别开头,“是娘不好,故意把你养成一个胆小怯弱的女子。”她叹了一口气,“你模样生得好,有些才学又不懂武功,性子柔弱,对梅氏的事情毫不知情,符合梅氏外嫁女儿的标准,就算回来了,将来也能找个大户人家嫁出去,过上与其他女子一样的平静生活。”
“他们抓你,原就是想用你威胁我回来继续为家族效命。我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还有一年就能说亲了,只要你继续像现在这样柔弱,就能平平安安地把你嫁出去。娘就算以后再不能见天日也觉得这辈子值了。”梅嫣然紧紧抓着扶手,结实的楠木上竟然瞬间出现了冰裂似的纹路,“谁想你竟然用弓矢射杀了两名武师,让他们对你起了栽培的念头。”
此事并不是梅久所为,但听了母亲的话,她心里依旧充满愧意。梅嫣然起身,像是在追忆过往,缓步走到窗边远远望着那棵枣树,倏然抬手,指端寒光微闪,那边枣树的树冠无风自动,窸窣几声又安静下来。
梅久脑海中纷乱,并未发现梅嫣然的动作。
“既然你已经知晓,我索性便与你说清楚。”梅嫣然回到座位上,刚刚被她握过的扶手被袖子轻轻一碰,碎落满地。她见梅久诧异,便道:“年久失修了。”
楠木啊!用作棺木埋在地下几百年都不会腐烂!但梅久对母亲的话从来深信不疑,根本没有想过去怀疑。
安久对梅嫣然这一手十分感兴趣,她从未接触过这种功夫。
“后周恭帝显德七年,正月初四陈桥兵变,帝禅位,太祖黄袍加身;正月初五,改国号‘宋’,改年号‘建隆’。从兵变到大宋国的建立,仅仅用了四天时间,未曾遇到任何抵抗,兵不血刃地改朝换代。”梅嫣然突然说到了政事。这是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一次政变,就连安久这种对中国历史所知寥寥的人都听说过。
“其实那场政变死了很多人。”梅嫣然抛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梅久被她说的事情吸引,一时忘记了害怕。
“太祖私下建立了一支暗影,在四天之内,除掉了一切反对势力的头领。”梅嫣然紧接着道:“金匮之盟,太祖离奇驾崩,太宗取而代之,是因为太宗掌控了这股暗影势力。所以这柄曾经帮助太祖清扫障碍,从而顺利夺得天下的利剑,反过来杀了他。所以之后的每一代的皇帝都尤为看重这支暗影。”
这等秘辛,连野史都不敢记载。梅久读史书的时候,也觉得金匮之盟似乎不简单,却没有想到背后竟是如此。
梅嫣然道:“这支暗影军队名为‘控鹤军’……”
控鹤军在政变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皇帝对其控制自然十分严密,可以说,一旦牵涉其中,除非整个家族消亡,连一点血脉都不剩,否则就别想再从中退出。
“所以说……”梅久很难相信心中产生的想法,但它极有可能是真的,“梅氏的子孙并非早夭,而是进了控鹤军?”
“不错。”梅嫣然道。
梅氏女儿外嫁要经过皇帝亲自准许,所以能够嫁出去的女儿极少。除了嫁出去之外,梅氏还会留下几个儿女在家中,以维持家族的延续,这也是被允许的。
梅嫣然有很高的武学天赋,她幼时不懂事,不知道收敛,等到大一些,得知梅氏的秘密之后,就开始隐藏实力,并且很有心机地对继妹用激将法,使其勤奋练功,样样都强过她,而她则着重表现自己的御人才能。后来,事情如梅嫣然所愿,她被留在了府中招婿,协助族长经营家族,继妹则被送入控鹤军。从此继母就恨上了梅嫣然,她为了报复,计杀梅嫣然新婚不到半年的夫婿。梅嫣然送走亡夫,发现自己竟然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大房的孩子不多,梅久还未出生就几乎注定了要成为暗影的命运。梅久长到一岁多的时候,老夫人向家主提出要帮梅嫣然带孩子。梅嫣然之所以被留下,是因为出色的御人才能,她不能够像普通妇人一样在家相夫教子,因此对于老夫人这个要求,她没有理由拒绝。
老夫人不会害梅久的性命,但会不会把她弄成一个傻子?会不会教得不认娘?会不会督促她认真练功,将来难逃被送入控鹤军的命运?梅嫣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老夫人不会安好心,所以她筹谋两载,带着幼小的梅久逃离梅氏,一躲就是十年。这十年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但梅嫣然觉得很值。
“久儿,无论这段时间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定不要表现出武学天赋。”梅嫣然恢复如往常一般恬淡的目光,“娘一定会让你像别家女子一样出嫁。”
知女莫若母,梅久有什么才能,是何样的性子,梅嫣然都一清二楚,所以当她听到梅久射杀两个武师的事情,第一反应认为不是梅久所为。可是这些天梅久陆续做出的事情,由不得她不信。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死心眼,有些事情不愿意说,就算再怎么问都没用。梅久已是泪流满面,她想告诉母亲关于安久的事情,但想起安久的威胁,她又不敢。
“我儿莫怕。”梅嫣然起身上前,将她揽入怀里。
温暖的怀抱,让两个灵魂都得到须臾平静。
虚空里,安久耳边还回想着梅嫣然方才说的话,那种坚定,让她突然又听到另外一个声音:
“安,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回中国,你看,我弄到了护照,马上就能见到你的外婆。
“她是个很好的人,她一定会很爱你。
“安,离开,现在,马上,求你了!
“答应我,答应我……”
……
当时,母亲看起来那么疯狂,用希望竭力地隐藏心底的绝望。后来安久能够行走于世界各地时,第一个就去了中国。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亲人。
她在江南的小巷中住了一段时日,江南的温柔曾令她获得短暂的安宁。
在前世,这些经历都已经从安久的记忆里抹去,她只记得击中目标时的快感,只有杀人才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即便在她生命的尽头,也不曾想起过那个拼尽全力也要带她离开危险的可怜女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往事历历在目。
梅久泪眼蒙眬,抬头望着梅嫣然,“我若嫁出去,娘会如何?”
梅嫣然掏出帕子帮她擦拭眼泪,“我对家族还有用,日后还是助家主经营梅氏,老了以后便是与启长老他们一般,是族老。”
“女子也可以做长老吗?”梅久疑惑道。
梅嫣然眼神微黯,却肯定地点点头,“是。我们梅氏与旁的家族不一样,女子也可以做族老。今日我与你说的话,断不可告之第二个人。”
“那阿顺……”
梅嫣然打断她的话,“不可,你若说出去,会害了自己,更害了我和梅如焰。此事我自有分寸。”梅嫣然与老夫人为仇这么多年,对她的性子还算了解,既然她看上了梅如焰,如果不能收归己用,就必然会毁了她。梅嫣然一副柔弱善感的样子,但她的心并不柔软,除了梅久,无人能让她付出,她不会为了梅如焰冒险与老夫人对抗。梅久信以为真,乖巧地点头答应。
安久的情绪平复下来,认真地想了梅嫣然的话,既然表现出梅久这个窝囊样才有机会脱离杀手这行,那她就暂时蛰伏吧,正好琢磨一下如何夺取身体的事。
安久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双魂一体的事情,更不知道怎样才能夺舍,她之前在梅久身上尝试的很多方法,其中最有效的一种就是打击梅久,使其意志消沉。
今天便是如此,梅久意志消沉的时候,她能够很轻易地控制身体。
梅嫣然带梅久回到玉微居,叫了梅如焰过来一起用晚膳。
暮色降临。永智堂中,一袭黑袍的智长老盘坐在胡床上摆弄面前的棋局。
一个影子落在门口,“属下无能,被嫣娘子所伤。”
智长老动作一顿,微微挑起霜白的眉,“梅嫣然竟能伤到你?”
“是,当时属下藏身于树上,嫣娘子暗针射来,属下竟无法闪躲。”影子的声音虚浮。
“呵呵呵。”智长老的笑声枯涩如夜枭,“看来嫣娘子逃出去的这些年功夫不退反进,怪不得能在天罗地网中躲藏十年之久。这般才智,这般武学才华,在那一辈人里竟是无人能出其右。”智长老很高兴,既然梅嫣然是个天才,那么梅十四对武学有着过人的天赋就不足为奇了,只是……
“暗器上淬了毒,你去找启长老解毒吧。”他打发走影子,陷入沉思。灯影绰绰,一阵风把灯火吹得一暗。再度亮起来的时候,屋内早已没有智长老的身影。
静夜,梅花里一派祥和。建在半山腰的族学饭堂中灯火幽幽,偌大的堂内,十余名蒙面黑衣人安静地坐在窗前。十名曾经在祠堂出现的鬼面男女如雕像般立于大门两侧。
家主、五位长老和梅政景先后到达。济济一堂,却只能听见山崖之间的风声,和脚下湍急的流水声。家主打破沉默,“诸位身上背负着家族荣耀,诸位的血要浇灌到战场上,只能前进,绝不允许后退!”
“是!”众人齐声回答。
梅政景垂眸看着地面上交错的人影默不作声,待到家主训话完毕,放众人自行活动时,他才抬脚追上正往外去的一名鬼面男子。“大哥。”梅政景轻声唤道。那男子顿下脚步,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梅政景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你认错人了。”声音清朗若濯濯月光,只听得声音便能想到“公子如玉”四字,一刹那的恍惚连他面上诡异的鬼面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得罪。”梅政景的大哥今年近四十岁了,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个声音。
男子似乎看透了他的疑惑,便道:“他有事,我接替他。”
“多谢。”梅政景满心失落。今天梅氏又送了一批人进控鹤军,上面派这些鬼面男女过来接应,梅政景的大哥在控鹤军中已经占有要职,这一次领头的便是他。
“十年未见,这次错过,不知又得等到何时。”梅政景叹道。
那鬼面男子的身形又是一顿,回身问他:“听闻智长老已收徒?”
梅政景抬头,迎上一双干净至极的眼睛,话语微滞,片刻才道:“是。”
鬼面男子颔首致谢后缓步离开。月光镀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姿。
梅政景看着,不由得想起一句话,“君子如马,秀如兰,清如莲,坚如竹,志如梅。”
“顾惊鸿。”启长老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顾?姓氏倒是不见经传。”梅政景面上略显惊讶,旋即又恢复如常,“不过,一顾惊鸿,真是人如其名。”
梅政景的意思是,占据控鹤军的势力中并没有姓顾的家族。
“您见过二哥了?”梅政景问。启长老面上闪过一丝忧伤,叹了口气,“相见不如不见,不见又心心念念。”启长老一辈子最悔恨的事就是将一身医术、毒术传给了儿子,纵然儿子尚未得他一半真传,还是逃不了入控鹤军的命运。
“还是见着了好。”梅政景情绪亦略显低落。梅政景是“政”字辈中最小的嫡子,他出生时父亲早已不在,长兄如父,他与大哥的感情深厚,一别十年未见,纵使他再懂得自我开解,还是免不了伤怀。
“思归能遇见您,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梅政景忽然转了话题。
启长老总算露出笑容,“是天意。”
莫思归在医术上天赋异禀,启长老很喜欢他的才华,暗地里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般教养,感情如同父子,所以让莫思归入梅氏族谱的事情也就成了启长老的心腹之忧。他这些年找出多少借口都能被智长老看透,这次若不是因为十四娘,恐怕莫思归又会是他另一个遗憾。
今日没有赵山长的课,众人聚在教舍中念书,大多数人趴在桌上补眠,只有几个人在轻声背书。梅如焰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端着书凑到梅久身边,央求她讲解书中晦涩难懂的句子。
在教舍待了一个时辰,然后继续去陆清明那里。陆清明没有讲禅,而是督促众人练武。所有人在院子里一字排开,打同一套拳法,只有梅久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想伸手跟着比画一下,又豁不开脸皮,她以往连走路都是莲步轻移,哪里见过女子四肢舒展得那么开!可是不动吧,则显得更是突兀。
梅久突然羡慕起梅如焰了,那位先生只有她一个徒弟,就算什么都不懂也定然不会像自己现在这样丢脸吧!
陆清明皱着一张老脸看了许久,才拿着一本书走过来,“这是基础拳法,你拿着,一边放羊一边看。先熟悉一两天,之后老夫再教你。”
“谢先生。”梅久接过书,施了一礼便逃一般地跑了出去。梅亭瑗嗤笑一声。
陆清明扭头瞪了她一眼,“你今天围着山跑,跑到只剩一口气为止!”
梅亭瑗连忙敛住心神,应道:“是!”
梅久之前说过,放羊的时候身体都给安久用,她说话算话,安久也没有推辞,直接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她发现,自己与这具身体越来越契合了,刚刚开始需要那么吃力地对抗梅久的意识,现在虽然还达不到控制自如,但已经有很大进步。
安久赶着羊去了南坡,爬上一棵歪脖子树,靠在横枝上看陆清明给的拳法书籍。她对东方的武术十分感兴趣,一边看,一边在脑海里比画着。
正看得投入,冷不防有一只手将书抽走,她顺势挥拳。那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明明只是轻轻握着,竟如铁钳般不能挣脱,安久从未遇到过这种奇怪的情形,不由皱眉。一抬头,一张倒挂的鬼面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