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久缓缓道:“不要跑,不要怕,这里是梅花里,你安全了,娘亲也在这里。”安久的声音是从梅久心中发出的,直达灵魂,自然不是莫思归在耳畔蛊惑能比。
梅久顿时听不见莫思归的声音,记忆跟着安久的话语回到梅氏祠堂前,“你从祠堂出来,睁开眼时,看见莫思归一脸狰狞,正欲非礼你!”
莫思归眼看梅久呼吸急促,脸上表情越来越害怕,觉得能成事,于是更加卖力地引导。
“流氓!”梅久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正对上莫思归的脸,吓得她惊叫连连,拔腿踉跄着往外跑。
梅如焰眼疾手快地起身扶住她,不敢大声惊扰,压低声音喊道:“姐姐!”
不料遭遇梅久激烈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娘在这里。”梅嫣然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娘在这里。”
梅久消停下来,回头果然看见梅嫣然,立即扑到她怀里哭诉道:“娘,表哥欲图非礼我。”梅嫣然轻声安抚梅久,眼色却暗沉了下来。
真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莫思归张大嘴巴,这事儿真是百口莫辩,他揣测梅久是来梅花里以前得了疯病,所以回忆最恐惧的事情应当是令她发病的原因。怎么会这样呢,哪里出了偏差?
“久儿受了惊吓,你且回去吧。”梅嫣然淡淡看了莫思归一眼。这个时候,他就是脸皮再厚也不敢留下来,“我改日再来向表妹请罪。”莫思归片刻不敢耽搁地跑了出去,瞬间没了踪影。
安久多少有点失望。她开始并不了解“锁梦术”,但听起来挺有门道,反正现在的境况已经糟透了,再糟能怎样?无非就是个魂散吧!她想尽快改变和梅久共用一具身体的局面,才让梅久接受锁梦术,谁知这么不靠谱。
安某人十分不开心,全不记得是谁扰乱了“锁梦术”。
经这一场闹,梅嫣然和梅如焰越发觉得梅久是这段时间遭受太大刺激才导致举止怪异。梅嫣然只好又代梅久向族学告假,梅如焰将养了两日,开始继续上学。到得第三天,梅久返回族学。
早晨恰逢赵山长讲课。梅久很喜欢听,枯燥的经学都能被他讲得妙趣横生。
整个教舍内,放眼望去就只有梅久和梅如焰在听,可惜赵山长的可视范围只有不到三尺,根本看不见谁走神谁认真,自顾自地坐在上面讲得津津有味。
半个时辰后,休息一刻的间隙,梅如焰捧着书卷过来向梅久请教。“陌先生昨日可有再为难你?”梅久问。梅如焰开始时很怨愤,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那叫什么为难,不过是督促我好好学艺罢了。”比起在青楼做烧火丫头的日子强千万倍,那会儿别人拿棍子打她,是为了让她没日没夜地卖命,陌先生逼迫她,是为了让她长本事。梅如焰非但不怨,反而更加卖力。梅久便不再问了,接过书,垂头问她哪里不懂。
“再怎么学都是废物!”梅亭瑗嗤道,“还有四天就到月底了,你们还是好好想想不挨揍才是正经!”
梅久不愿生事,梅如焰亦不想浪费时间斗嘴。许多人都在看热闹,梅亭瑗见两人都不理会,顿时觉得没脸,气急败坏地随手抽了本书砸过去。梅如焰抬手,稳稳地接住书卷,笑盈盈道:“多谢七姐赠书。”梅亭瑗讶然,她那一扔灌注五成内力,竟然被人稳稳拿在手里!
“肃静。”赵山长从门口摸索着进来,无神的眼睛象征性地扫了一圈。还未到下堂课的时间呀?众人虽疑惑,却都回到座位,安静下来。梅亭瑗瞪了梅如焰一眼,扭头回座位。
赵山长并不坐下,“今日暗学过来挑人。”
众人神色各异,有的兴奋,有的皱眉,有的忧心忡忡……
赵山长话不多,直接道:“所有人到院内集合。”
“这么快。”梅如焰不免有些紧张。刚刚接了梅亭瑗掷过来的书,她才知道差距有多大,虽然勉力接下,但当时整条手臂都麻了,现在掌心才开始作痛,好像骨头要裂开似的。
梅嫣然同她俩说过暗学之事——族学里教学问,教武功,科目繁杂,但暗学只教一件事儿,就是杀人。
“只这几日,再是刻苦也赶不上人家自幼习武。”梅如焰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叹道。梅久很茫然,她比梅如焰还不如,一套拳法都只能打得像跳舞一样,谈何杀人?好在还有安久……梅久这样想着,羞愧之心顿起,前几日还冒起过除去安久的念头,现在竟然还好意思指望她的保护,自己是何时变得如此龌龊?
众人心情不一地站到院子里。赵山长最后从屋里摸出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估计大家都站好了,便从袖中掏出一张绢纸,整个脸埋上去瞧了许久。
“有几位是暗学点名要,等念完名字之后,其他人可自行选择去留,想进暗学者,留在院中,其余人****舍。”赵山长轻咳一声,把手里的绢纸递给身旁的书童,小声道:“字太小了。”
书童接过绢纸,默默翻了个白眼,看不见还看那么久!
书童看了一遍,朗声念道:“梅亭君,梅亭竹,梅亭春,梅如雪,梅如剑。”
所有人都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梅如雪就是那个新来的——怯怯弱弱的梅十四。
暗学在二房取了三人,大房取了两人。
这五个人中,二房的三人纷纷面露欣喜,大房这边梅如剑小腿骨折,还在养伤,因此不曾来族学,梅久则是垂眼看着脚尖,神情恍惚。
“其余人可自行选择去留。”赵山长道。
梅氏子弟与梅久不同,他们自幼被灌输与世人不同的观念,大多数人都以能够进入控鹤军为荣。然而在暗学中的学习有生命危险,因而一般对自己能力不够自信的人却不敢留下。
眼看人群陆陆续续离开,梅如焰陷入犹豫。她看了梅久一眼,心道:真的要陪她去吗?梅如焰并非是怕杀人放火,只是她现在连基础都尚未扎稳,去暗学不是等于送死吗?
书童看了一圈,轻声道:“山长,只有梅七娘和梅十五娘也留下了。”
赵山长点头,扬声问:“还有人离开吗?”
梅如焰索性也垂下眼睛忍住右手上的剧痛,按捺住心里那一点退缩和怯弱,就当自己脚下生了根。
赵山长无奈地走下石阶,站到梅久旁边,好言劝道:“十五娘还是明年再入暗学吧。”梅久诧异地抬起头。书童扶额,快步走上前,小声道:“山长,这是十四娘,旁边那位才是十五娘。”
“咳。”赵山长往旁边走了两步,使劲眯了眯眼睛,“十五娘内力尚未形成,还是莫要意气用事。”
梅亭瑗惊道:“山长?您说她没有内力?”
“嗯。”赵山长听声音辨出说话之人,“她方才接你的书,此刻怕早已掌骨震裂。”梅如焰没想到会如此严重,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山长帮我瞧瞧吧?”
“我已通知陌先生,他会带你去启长老那里。”赵山长再次劝道:“我瞧你资质不错,也是个能吃苦的,不出两年定能小有所成,莫因一时意气自毁前程。”
梅久这时总算找回了一些理智,“咱们能少去一个是一个,妹妹不用陪我,快些去就医吧。”
“陌先生来了。”书童道。众人回首,便瞧见一袭宽袖素袍男子朝这边走来,趋步间衣袍微动宛若流云,墨发半披半散,松松地在身后结起。这人远远看上去俨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然而走近了,梅久才发现他身形高大,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容上眉若刀锋,目光深邃,薄唇微抿,却是十分冷峻。
“赵山长。”陌先生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先生万万莫动气呀,都是小娘子家玩闹。”赵山长对陌先生的脾气了解一二,这人的高傲不是目下无尘,是连目下无尘的人都看不上眼,而且他性子古怪,但凡有人敢动他的东西,非得报复到他气顺了为止。
诚然梅如焰并不是个物件,却好歹在他那里学了几天艺。
梅如焰高高抬着下巴,抿嘴瞪着陌先生,奈何个头只到他胸口处,表达不出倨傲,仅仅是倔强而已。
“我不打女人。”陌先生垂眸淡淡看了梅如焰一眼,也不问是谁的错,“等手好了自己打,若是打输了就给我滚。”说罢,转身离开。
赵山长抹了把虚汗,“快跟着去,治手要紧。”
梅久见梅如焰看过来,催促道:“妹妹快去。”
“嗯。”梅如焰捂着手臂随陌先生离开。
“梅七。”赵山长转身,模糊看见远处有人影,便再次询问:“你确定要加入暗学?”书童叹了口气,扯扯他左手衣袖,“就在您跟前。”
早已看不见陌先生的身影,梅亭瑗松了口气,坚定地道:“是。”
梅亭瑗的武功不算弱,赵山长不再劝,“既是如此,你们今日下午便不用去各自先生那里,回去好好休息,晚间自会有人去领你们。还有,每三日要来族学听课,每月末的考校亦要参加。”
“是。”几人齐声道。“现在可以回去了。”赵山长道。
二房四个人欢欢喜喜准备下山,梅久回屋去收拾自己的书卷。
赵山长的手搭在书童肩膀上往屋内去。
书童嘟囔道:“也不知您为何封了自己的内力,否则即便不用眼睛亦能凭其他五识判断方位、人、物,犯不着总落笑柄。”
赵山长抬手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眼神不好有何可笑!你每日里闲得发慌,使动你一下哪来这么多牢骚!”
书童正想着辩驳的话,忘记了赵山长的手离了他的肩膀,依旧向前走,“我何曾闲得发慌,我每日天不亮便开山门,洒扫阶梯……”
扑通!一声沉响,书童觉得脚下的地微微颤动,愣了愣,旋即捂着脸从指缝里看了一下身后惨状。统共不到五步,他便栽到廊下的花盆中去了,几盆长势喜人的红梅被压折了枝干,断枝插进小臂,鲜血汩汩流淌。
“山长!”书童慌忙扶跑过去,一边扶他起来,一边哭号:“来人哪,山长受伤了!”屋里的学生呼啦啦跑出来,七手八脚地去抬,吵吵嚷嚷地把人送去就医。
院子霎时间空了。
梅久抱着几卷书孤零零地下山。因着暗学突然挑人,遥夜不知道梅久提前下学,并未过来接她。梅久看见前面不远处就是二房几个人,便放慢了脚步。
“安久。”她没有忘记自己身边一直有一个人陪伴。安久不曾理会,她便自语:“我不想学杀人,不想杀人,可我没有办法,也不敢同母亲说,我知道她费尽心思,这几日鬓发都添了霜色。”这话不知触动了安久哪里,只听她道:“晚上寻些安眠药吃了,人,我来杀。”“安眠药”是个陌生的词,但很好理解。
梅久越发羞愧,“你这样帮我,我却想过害你。”
“少自作多情!”安久冷冷道。自从发现自己还存在这个世间,安久便起了脱离杀戮去过安宁生活的念头:独自一个人在人烟稀少的草原上牧羊,天高远湛蓝,草原青碧接天,一坨坨的白羊挤作一堆,像天上的云。
“可你不是不想杀人了吗?”梅久每每想起安久的那些可怖记忆,都如坠地狱,她有私心,却也不想拿别人去帮她挡灾。
“蠢货,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魔鬼怎么能不杀人!”安久没好气道,“就当是交房租了!”
顿了一下,梅久才反应过来,安久说的是她住在自己身体里的事情,“没想到你还会说笑。”说笑?!哪里好笑!安久懒得理她。
“娘子?”遥夜看见梅久进门,“您怎么现在回来?”
“暗学挑人了。”梅久道。遥夜是家生子,对梅氏的规矩很清楚,不用梅久多说便知道了前因后果,“您先歇着,奴婢去禀报嫣娘子。”
“暂时别告诉她。”梅久拉住遥夜,支吾了一会儿,道:“便是与娘亲说了也没有用,不过是让她早些担忧罢了。”
遥夜接了梅嫣然命令,一旦暗学挑人就立即禀报,她不能违背小主子,也不能违背梅嫣然的命令,只好劝解梅久:“娘子心疼嫣娘子,嫣娘子亦疼您,若是让她最后一个知道,反倒更加担忧。”
“那等会再说,你先帮我准备些助眠之药。”梅久道。
遥夜疑道:“娘子要那些作甚?”
梅久手心冒汗,“说是晚上要来领我去暗学,我想先睡一会养养神,却没有睡意。”这个理由足够充分,遥夜不疑有它,“好,奴婢这就去帮娘子取些眠香。”
梅久原是想着拿了眠香之后晚上再点,但她忽略了一件事:在梅府这些小事情都是由侍婢代劳。所以直到她迷迷糊糊地靠在软榻上睡着也不曾碰着香。
梅久睡着之后,安久便试着动了动身体,感觉很沉重。尽管她有着比常人更强大的精神力,但毕竟不再是以前那个习惯安眠类药物的身体。
安久下地活动活动筋骨,觉得沉重感略有减轻,便没有掐掉眠香。
香气缭绕。安久随便找了一本书坐在榻上看。随着香盘中的香灰越来越多,安久觉得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好在眠香只是一种助眠之物,药物成分本身并不多,稍稍过了一会,她还能勉力控制身体行动。等到天色渐黑,为了防止梅久醒过来,她从柜子上取了一根眠香点燃放在床下后,躺到榻上。
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内未点灯,遥夜瞧见光线朦胧里梅久仍在睡,便轻唤道:“娘子,该起了。”
“嗯。”安久应声。遥夜拿火折子点亮灯,一边用铜丝拨着灯芯一边道:“暗学不知何时才来接人,奴婢让人准备了晚膳,娘子先用膳吧。”
“好。”安久尽量放轻声音,学着梅久细声细气地说道。
但是事实证明,她的演技实在不行。杀手有许多种,善于伪装表演的杀手大都是施行近距离搏杀,而安久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一旦近距离搏杀就极有可能激起她过度兴奋,容易导致精神失控,所以组织绝大多数情况下只会派给她狙杀任务。
“娘子哪里不舒服吗?”遥夜放下铜丝,走到榻前关切地看着她。安久沉默,半晌才蹦出一个字:“无。”遥夜有些奇怪,却也并不多问,“奴婢令人摆饭。”
安久坐在榻沿上没动,心里琢磨若是梅嫣然过来该如何应对。她这厢刚想罢,便听到门外侍婢的声音,“见过嫣娘子。”
“免礼。”梅嫣然淡淡道了一句,抬脚进屋。梅嫣然拨开里屋帘幔,只见灯影下孤身一人,眼睛里见到的纤细身影与往常并无不同,但莫名让人觉得孤寂至极,仿佛这天地之间只余她一人那般萧瑟。梅嫣然顿感揪心,“久儿。”
她抬头,平静的目光中灯影闪烁。梅久对梅嫣然十分敬爱,是一种小辈对待长辈的孺慕之情。梅嫣然迎着她的目光,恍惚竟觉十分不同,那其中,如有爱,如有愧……再定神瞧,又不过是个寻常的对视罢了。
“放心吧,暗学由老太君掌管,这回挑中你只是应智长老请求,不会真正让你与其他人一般。”梅嫣然在她身侧坐下,“我已托人对你多加照顾,必不会有危险,只管壮着胆子去便是。”
“嗯。”安久应道。
再智慧的人一旦对人投入全部信任,在观察和思考上多少会有些疏忽。梅嫣然对安久的寡言并未多加猜疑,只当她是害怕所致,因此与她一道用膳之时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说了许多抚慰的言语。安久对梅嫣然没完没了的叮咛不反感,待她说完,竟然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句:“记住了。”
梅嫣然再要嘱咐几句,却突然止住。一名黑衣蒙面女子从房梁上落下来,梅嫣然看了一眼,起身道:“竟是你来了!”黑衣女子点头,看向安久,“走吧。”
“我儿莫怕,她会照顾你。”梅嫣然道。黑衣女子有些看不下去,皱眉道:“你真是不知迷了哪一道心窍,这么溺爱她,你要知道,在梅花里,溺爱便等于溺杀。”
“我知道。”梅嫣然的声音轻不可闻。
安久起身要走,迈开一步又回头抱了她一下。梅嫣然怔愣,又是这样的一个拥抱。梅久受委屈的时候会扑在她怀里哭诉,但平时并不会有这等举止。上一次“梅久”就这般抱了她一下,平静又坚定地道“我们不会有事”。这都是一些很微小的事情,梅嫣然此时想起来,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安久跟在黑衣女身后,待出了玉微居,心底细细涟漪归于平静。黑衣女会轻功,哪怕就是脚踏实地的寻常赶路,也十分快速,安久拖着一个又弱又熏了眠香的身体跟着有些吃力。
“我以为你被她养成了娇娇女。”黑衣女突然放慢了脚步,回首审视了安久两眼,“倒是能吃苦。”安久沉默。黑衣女不曾在意,领着她进了一个林子,在九曲回肠的小径中走了许久才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