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28)
“我的孩子，我觉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从前所有最可怕的磨难都算不了什么。我到什么时候才能不遭罪啊?”
“在天国里，母亲!”奥唐瑟悲痛欲绝地说。
“来，我的天使，你来帮我穿好衣服……不用了……我不想要你来帮我这回打扮。把路易丝给我叫来吧。”阿德莉娜回进房内，对着镜子照起来。她辛酸而又好奇地注视着自己，心中暗问：“我还漂亮吗?……还会有人对我动心吗?……我有皱纹了呀?……”她撩起自己美丽的金发，露出了两鬓!那些肤色还像少女一样娇嫩。阿德莉娜进一步露出肩膀，十分满意，她做了一个骄傲的姿势。只要是美丽的肩膀，那美是女人身上最后消失的，特别是生活纯洁的女人。阿德莉娜细心地挑选她的服饰，但是一个贞洁的女人，尽管有些稍微的卖俏意图，打扮起来仍然贞洁高雅。灰色的新丝袜和高跟的缎鞋又有何必要，因为她不知道进一步使用的艺术。在关键时刻，应该把一只美丽的脚往稍微提起的长裙下露出几分，以引起遐想的余地!她穿上非常合身的最漂亮的印花平纹布长裙，短袖开领，但又害怕露得太多；她把美丽的双臂裹上一层纱袖，在肩膀和胸脯上加了一条绣花披肩。她觉得梳成英国式的头发过于招人注目，便戴一顶好看的软帽遮掩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罢,不戴帽子也罢，她会知道把金色的头发轻拢慢捻，以此去卖弄自己的纤纤素手，让人欣赏吗?……
犯罪的意识，明知故犯的失身准备使这个圣洁的女子浑身发烧，使她一时之间恢复了青春的光彩，这就是她的胭脂花粉。她的双眼闪闪发光，皮肤发亮。她非但没有表现出诱人的气派，反而让自己感到有些恐惧的妖气。利斯贝德曾经在阿德莉娜的要求下叙述过文塞斯拉的不忠。当男爵夫人得知玛内夫太太一个晚上，一刹那间即当了神魂颠倒的艺术家的情妇时，不禁大为惊讶。
“这些女人是怎么干的呢?”男爵夫人问过利斯贝德。贞洁的女人对此万分好奇，她们既想保住自己的清白，又要具有道德败坏的魔力。贝姨回答道：“她们就是诱惑人，这是她们的职业。那天晚上，瓦莱里简直可以让一个天使堕入地狱呢，我亲爱的。”
“告诉我，她到底是用什么办法的?”
“没有什么理论，只是这种职业的实践，”利斯贝德俏皮地说。男爵夫人回忆起这段对话，真想请教一下贝姨，但来不及了。可怜的阿德利娜，不可能想出点一颗美人痣，或是在漂亮的胸脯当中插上一朵玫瑰，也想不出什么打扮的技巧去引诱男人死灰复燃；只有精心地穿戴一番而已。淫妇也不是想做就能做成的!莫里哀借慧眼独具的格罗—勒南之口俏皮地说过：“女人是男人的羹汤。”这个比喻表示爱情中也有烹调的科学。贞洁的女子像荷马史诗中的宴席，只把肉放在炽热的木炭上烤。淫妇正相反，是加兰默的作品，调味香料俱全，精心烹制而成。男爵夫人不可能，也不会学玛内夫太太一样把雪白的胸脯衬着花边，像美味佳肴捧出去供人享用。她不懂某些姿态的秘密和某些眼色的效果。总之，她没有杀手锏。贤德的女子尽管瞻前顾后一百次，也始终拿不出什么去吸引好色之徒的精明眼睛。
要在人前作个正派而庄重的女人，但在丈夫面前却要妖艳的女人是天才，这样的女人不多。这是夫妻长期恩爱的秘诀；但对于缺乏这种双重奇才的女人是不能理解的。假设玛内夫太太是贤德的女子!……那您面前就是德?贝斯凯尔夫人了!这些伟大的杰出女性，才貌双全的迪安纳?德?普瓦提埃一类人物是屈指可数的。用以严肃认真而一针见血地研究巴黎风习的本书开头的一幕，现在要重演了；只不过区别在于国民自卫军上尉预卜的苦难角色现在换了位置。于洛夫人等待克勒韦尔的心情，就是三年前后者坐在马车里向巴黎人微笑的心情。总之，事情太离奇了!男爵夫人在准备委身于人的时候，仍然忠于自己，忠于爱情；而她的委身是最粗俗的，远不是为了一种热情所动，那样还可以在某些评判者的眼里得到谅解。当听见门铃响时，她想道：“怎样才能成为玛内夫太太的样子?”她强忍泪水，满脸烧得通红，她发誓要做个像模像样的淫妇，这可怜而又高尚的女人哟!
“这位正直的于洛男爵夫人又在打我什么鬼主意?”克勒韦尔在登上宽大的楼梯时想道。“啊!哼，她大概要同我谈跟塞勒斯蒂娜和维克托兰吵架的事吧，我可决不会让步的!……”他跟着路易丝走进客厅，看见四周空空如也，不禁心想：“可怜的女人!……正像名画被不识货的人扔进阁楼。”克勒韦尔常见商务部长波皮诺伯爵买画和雕塑，也想附庸风雅；而那些巴黎文学艺术赞助人对于艺术的热爱只是想拿二十个铜板去换二十法郎的作品。阿德莉娜对克勒韦尔嫣然一笑，指指面前一把椅子请他坐下。
“遵命前来领教，漂亮的夫人，”克勒韦尔说。 成了政界人物的区长先生改穿黑色呢制服了。他脸如满月，高悬在如深色云幕般的制服上方。他的衬衫上缀着三粒每粒值五百法郎的珍珠，使人不敢小视他魁伟的胸膛。他常说：“大家会看到，我是一个未来的讲坛健将!”早晨起，他粗大的手上就戴着黄手套。光亮的漆皮靴表明他是坐着单匹马牵引的棕色小马车上门的。三年以来，勃勃野心改变了他的举止。像一个大画家，已处于风格的第二个阶段。在大场面上，去拜访维森堡亲王，上市警察局，到波皮诺伯爵家等等，他都依照瓦莱里的教导，一手随便拿顶帽子，另一手潇洒地插在背心的袖笼里，同时向人点头哈腰，挤眉弄眼，故作姿态。这套别出心裁的姿势是瓦莱里传授的，她借口要使区长返老还童，给他平添了一副更为可笑的派头。
“我请您来，尊贵的克勒韦尔先生，”男爵夫人出言慌慌张张，“是为了一件最最要紧的事情……”
“我猜到的，夫人，”克勒韦尔口气精明地说，“但是您的要求无法办到……噢!我不是一个野蛮的父亲，一个像拿破仑说的彻头彻尾的死脑筋。请听我说，漂亮的夫人。如果我的孩子们为了他们的破产，我会帮他们救急的；但是为了替您的丈夫担保，夫人，是吗?……那是去填一个无底洞!把一所房屋抵押三十万法郎去帮一个不可救药的父亲!他们变成穷光蛋了，可怜的孩子!他们可没有吃喝玩乐过!他们现在的生活只靠维克托兰在法院里挣的那点钱了。贵公子他只会说废话!……啊，他大概想当部长呢，这小博士!我们全体的希望。样子好看的救生船却把自己拖下了水。因为，如果他为了发财去借款，为了应酬议员而欠债，为了争取选票，扩展势力而缺钱，我会对他说：‘这是我的钱袋，拿光都没关系，我的朋友!’但是为老子的荒唐去付帐，去付那些我早对你预先警告过的荒唐帐!啊!他父亲早把他的仕途堵死了……
我才会当部长呢……”
“唉!亲爱的克勒韦尔，这事情和我们可怜的孝子们无关!……如果您对维克托兰和塞勒斯蒂娜死不关心，我要更心疼他们，才能把您盛怒之下加给他们的内心痛苦减轻一些。您竟为了孩子们做好事而惩罚他们!”
“是的，好心做坏事!这就是一半的犯罪!”克勒韦尔对自己的措辞洋洋得意。
“做好事，我亲爱的克勒韦尔，”男爵夫人接着说道，“并不是从满得溢出来的钱包里往外掏钱!而是为了慷慨地节衣缩食，为了行善去受苦难!要准备别人忘恩负义!不花代价的慈善上帝是不承认的……”
“夫人，圣徒可以进济贫院，他们知道这是进天国的大门。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怕上帝，但我更害怕贫穷的地狱。身无分文，在目前我们的社会关系里是最痛苦的末等人。我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敬重金钱!……”
“以世俗的看法，您是对的。”阿德莉娜说。她离题万里了，她想起了叔父，感到自己像圣?洛朗一样躺在火刑架上，因为她已看到叔父拔出手枪朝自己打击!她低下双眼，然后又抬起眼睛朝克勒韦尔望去，目光中充满天使一般的温顺，而不是像瓦莱里那样富有挑逗性的淫荡。要是在三年前，她的这种动人的眼风会让克勒韦尔魂不守舍。
“我认为您更加宽宏大量了……您提到三十万法郎的时候口气像个大亨……”克勒韦尔望着于洛夫人，觉得她像一朵即将凋谢的百合，心中隐约起疑；但是对这位圣洁的女子的敬重马上压下了他心内风流邪念的疑惑。
“夫人，我永远是老样子，但是一个老商人完全有办法有实力成为一个大亨，他对一切都带着有规有矩的想法。我们为了寻欢作乐可以开帐户，放贷款、动用一些利润；可是要动资本……那真是发疯了!我的孩子们会有属于他们的财产，他们的父母和我的一份；可是他们大概不至于要父亲烦恼，去做修士，去做木乃伊吧!……我的生活非常快乐!我要快快活活地逍遥下去。我对于法律、良心和家庭要我承担的义务全尽过，正像我的期票到期即付。只要我的孩子们像我一样处理家务，我就满意了。至于现在，只要我的荒唐，因为我是荒唐，对别人都不损害，除了多头以外……(对不起!您不熟悉交易所的行话)他们就一句也不能责备我，而且在我死后还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遗产。您的孩子就不会这样说他们的老子，他害得自己的儿子和我的女儿穷得叮当响……”男爵夫人越往下说，离她的目的越远……
“您对我的丈夫非常的不满，我亲爱的克勒韦尔；而您会做他最好的朋友，如果您早就发现他的太太意志薄弱的话……”
她朝克勒韦尔抛去一个热辣辣的媚眼。然而她像杜布瓦老是朝摄政王踢脚一样，做得太露骨了，以至于风流的化妆品商又动了好色的念头，心想：“她是要报复于洛吗?……也许她觉得我当区长是比一个国民自卫军的上尉强多了?……女人们就是这样稀奇古怪!”于是他摆出了第二种姿势，用登徒子的神气望着男爵夫人。
她接着说道：“大概您是因为一个贞洁的女子不顺从您而想拿他出气，那女人您十分喜欢……想收买她的，”补充的一句说得很轻。
“是为了一个值得钦佩的女人，”克勒韦尔含意深长地对男爵夫人笑着。她垂下双眼，睫毛都沾了泪水。“因为您不是一直忍气吞声吗!……三年了，对吗?我的美人?”
“我们别谈论我的痛苦吧，亲爱的克勒韦尔，它已经超出了一个女人的忍受力量。啊!如果您还爱我，您能把我从深渊中救出来!是的，我是在地狱里!弑君的罪犯所受的五马分尸的刑罚与我相比，也只是轻而又轻；因为他们只有身体被剐，而我却是心被五马分尸呀!……”克勒韦尔把手从背心的袖笼里抽了出来，把帽子放在小写字台上，他不再装腔作势了，他在微笑!这微笑憨态十足，男爵夫人误认为他已发了慈悲。
“您眼前的女人不是绝望，而是为名誉作最后的挣扎，为了避免犯罪而不惜牺牲一切，我的朋友……”她怕奥唐瑟闯进来，就去把门闩插上；然后，出于同样的冲动，她跪在克勒韦尔脚下，抓着他的手吻着：“救救我吧!”她料想这生意人的心中还有几分大度，所以她突然闪出一丝希望，不用出卖贞操而得到二十万法郎。
“您曾经想收买一个贞洁的女人，现在收买一颗灵魂吧!……”她接着说，并用疯狂的眼神望她。“请您相信我作为女人的忠贞，我的贞操始终如一您是知道的。做我的朋友吧!救救一个家庭，免得它破产、受到污辱、绝望，请别让这一家滚进泥潭，那污泥还和着血呢，行吗?噢!请不要问我理由!”她做了一个手势不让克勒韦尔说话，“尤其，不要对我说：‘我事先早就告诉过您!’那是对朋友幸灾乐祸。好吧!……请您答应一个爱过的女人吧，答应一个卑躬屈膝地跪倒在您脚下的女人吧，她可能是最高贵的；什么也不要问她，等着她知恩图报吧!……不，您不必给什么，只要借给我，借给您称她为阿德莉娜的人!……”说到这里泪如潮涌，阿德莉娜把克勒韦尔的手套都哭湿了。
“我需要二十万法郎!……”这句话在哭声中几乎无法分辨，就像在阿尔卑斯山雪融化时奔流而下的瀑布中无论冲下多么大的石头都无法引人注目一样。贞洁的女人就是这样不老练!堕落淫荡的人什么也不要求，只消看玛内夫太太就清楚，她的一切都是由人奉献的。这类女人要等到别人少不了她们的时候才开口提出要求，或者把男人的油水快榨干时才拼命榨取，如同石矿主所说，开发石矿直到石膏将尽时才拼命挖掘一样。听到“二十万法郎”这几个字，克勒韦尔一切都明白了。他献媚地把男爵夫人扶起来，放肆地向她说了一句：“喂，我的小母亲，安静一下吧，”但是神志不清的阿德莉娜没有听见。舞台换了场面，照克勒韦尔的说法，他控制了局面。他原先因为漂亮的女子哭倒在自己脚下而感动异常，但是一听见这笔惊人的数目，感动被一扫而光。再说，无论一个女子多么贞洁得像个天使，当她热泪纵横的时候，美色也就消失了。玛内夫太太之流的女人，有时也会假哭，让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流下；但是泪如雨下，哭得眼鼻通红!……她们无论如何不会犯这种错误。
“哎哟，我的孩子，安静一下吧，见鬼!”克勒韦尔把美丽的于洛夫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轻轻拍着。“您为什么要向我借二十万法郎呢?想派什么用场?为了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