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33)
“我妨碍你们吗，孩子们?……”男爵语气温和地说，好像那些自己谴责自己的人。“噢，不必为将来担心，你们不会再有什么可抱怨父亲的了，你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也不会再为他而脸红。”他抱住奥唐瑟亲亲她的额角。他对儿子张开双臂；猜到父亲意图的儿子悲痛万分地扑进父亲怀里。男爵又朝利斯贝德做了一个手势，等她过来，他也吻了一下她的前额。然后，他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卧室去。阿德莉娜忧心忡忡地跟着他回房。
“我大哥的话不错， 阿德莉娜，”他抓住她的手说，“我没有资格过家庭生活。我除了在内心祝福我的可怜的孩子们以外别无他法，他们的行为是高尚的。请转告他们，我只有拥抱他们，因为一个下流的人，一个变为杀人犯的父亲，非但没有庇护家庭，给它带来荣耀，却做了罪魁祸首，他的祝福是不吉利的；但我会每天遥祝他们。至于你，只有万能的主才能相应补偿你的贤德!……我请求你原谅，”说着他跪在妻子面前，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洒在手上。
“埃克托尔!埃克托尔!你的错误是重大的；但是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你留在我身边还能够补救一切……你应当在基督徒的精神里重新振作起来，我的朋友……我是你的妻子而不是你的法官。我是你的东西，你想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上哪儿都带着我吧，我觉得还有力量安慰你，使你的生活能过得下去；还能用我的爱照料你，尊敬你!……我们的孩子们都自立了，不再需要我。让我努力当你的娱乐品，给你消遣吧。请允许我分担你流亡生活的艰辛，化解一些困苦。我对你总是有点好用场的，至少可以节省雇一个女仆的开支吧……”
“你原谅我吗，我最亲爱的阿德莉娜?”
“是的，可是朋友，你重新振作起来!”
“好吧!有了这原谅，我能够活下去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回我们的卧室，是为了不让孩子们看到他们的父亲的屈辱。啊!每天看见一个像我这样有罪的父亲在眼前，那是有些可怕的；那样会有损父辈的尊严，也会让家庭支离破碎。我因此不能住在你们中间，我要离开你们，免得你们面对一个丧失尊严的父亲而难堪。请别反对我出走，阿德莉娜。否则等于你亲手装上手枪子弹，让我用它对自己的脑袋开枪……总而言之，你也不要跟着我出走，否则你会剥夺我最后一点还留在身上的忏悔的勇气。”埃克托尔的毅力使衰弱不堪的阿德莉娜再也无言可对。这位女子在如此困境中表现出伟大，是从同她丈夫的亲密结合中汲取的勇气；因为她认为他属于自己，她有崇高的使命安慰他，让他恢复家庭生活，同自己言归于好。
“埃克托尔，难道你要我失望、焦虑不安地死去吗?……”她见自己失去了力量的源泉，不由得说道。
“我会回到你身边的，你是老天特意赐给我的天使，我相信；我会回到你们的身边，那时即使不是富翁，也要生活宽裕。听我说，亲爱的阿德莉娜，我不能留下有一大堆理由。首先，我每年六千法郎的养老金已经抵押了四年，现在我一无所有。这还不算!几天之后，为了我签给沃维内的借据，我还得被民事拘禁……因此，我应当暂时离开，直到儿子赎回这些票据，我会把详细情况告诉他的。我的失踪会使这场交易方便得多。当我的养老金可重新启用，欠沃维内的钱还清，我会回到你们身边的……你在我身边要泄露我的出走内幕。请放心，别哭了，阿德莉娜……只不过是一个月的事……”
“你去哪儿?你干什么?做什么工作?谁服侍你?你已经不年轻了。让我同你一起躲起来吧，我们到外国去吧，”她说。
“行啦!我们再看看，”他回答道。男爵打了铃，吩咐玛里埃特收拾他的东西，赶快偷偷地装进箱里。然后，他用往日从未有过的温柔拥抱了男爵夫人，请她离开一下，让他独自把要交代维克托兰的事写下来。他同时答应要到晚上带她一起走。当男爵夫人一进客厅，机灵的老人立刻穿过盥洗室，溜进前厅，出去了。同时交给玛里埃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衣箱由铁路送达科尔贝伊车站，留交埃克托尔先生。”当玛里埃特把字条交给男爵夫人看，并告诉他老爷刚出去的时候，男爵已经坐着一辆出租马车在巴黎街上飞驰了，阿德莉娜扑进卧室，比任何时候都颤抖得更厉害；吓坏了的子女们出人意料听见一声尖叫也跟了进去。大家抱起昏迷不醒的男爵夫人，把她放到床上；因为她精神极度亢奋，一个月中徘徊在生死线上。
“他在哪儿?”她所说的就这么一句话。维克托兰的寻访毫无结果。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男爵先生坐马车到王宫广场。在那里，这男子重新施展浑身解数，来实行他几日里痛苦悲伤地躺在床上时所预谋的计划。穿过了王宫广场，他在若克莱街租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夫遵照他的吩咐，把车驶进主教街若泽法住宅的大院；听见车夫的吆喝，又见这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大门自然洞开了。若泽法的仆人报告说有位行动不便的老人无法下车，请她下楼一趟；出于好奇心，她居然来了。
“若泽法!是我呀!……”著名的女歌唱家只能凭声音才认出她的于洛。
“怎么，是你呀，我可怜的老朋友?……说老实话，你像是被德国犹太人洗过，连兑换商也不肯收的二十法郎钞票。”
“唉，不错，”于洛回答，“我刚从死神手里逃出来!可你还是那么漂亮，你!你能发点善心吗?”
“要看什么事，一切都是相对的!”她说。
“听我说，”于洛开了口，“你能让我在一间佣人的房间里住下吗?只要有屋顶，就住几天。我没有一个小钱，没有希望，没有饭吃，没有养老金，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处栖身，没有荣誉，没有勇气，没有朋友；更糟的是，还有借据逼着!……”
“可怜的老朋友!没有没有太多了!是不是你连短裤也没有啊?”
“你笑吧，我是完蛋了!”男爵叫着，“我只有指望你帮忙，就像古尔维尔指望尼侬帮忙一样。”若泽法问道：“有人对我说，你是被一个大家闺秀搞到这个地步的?那些妖精敲诈的本领比我们高明多了!……噢!你就像被乌鸦吃剩抛弃的骨架……透过你身子都能看见太阳了!”
“时间紧得很!若泽法!”
“进来吧，老朋友!我一个人，我的底下人不认识你。把马车打发走吧，付过车钱了吗?”
“付过了，”男爵靠在若泽法的胳膊上下了车。
“如果你愿意，就冒充我的父亲吧，”女歌唱家动了怜悯之心。她让于洛在上次见过的豪华客厅里坐下。
“真的吗，老朋友，”她接着说下去，“你害死了你大哥和你叔岳，弄得倾家荡产，把你子女的房产抵押了几次，并且和你的公主一起吃掉了非洲政府的公款?”
男爵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好呀!我就喜欢这样!”若泽法呼叫道，满心兴奋地站了起来。
“这是大火烧荒!有气派!真伟大!真彻底!你是一个浪子，但你有良心。行!我宁可爱你这样为女人神魂颠倒的败家子，也不喜欢那些冷血的、没灵魂的银行家，嘴上仁义道德，却让千家万户在他们的钢轨上破产。这些铁路对他们说全是金子，但对于上当的傻瓜是废铜烂铁!你呀，你只不过害自己家里人破产，你只惩罚你自己!并且你有个可原谅的理由：既是生理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她摆了一个悲壮的姿势，念道：
“那维纳斯完全抓住了她的牺牲品。”
“就是这样!”她踮起脚尖转了几圈，加上一句话。道德败坏者赦免了于洛的罪孽，堕落者在穷奢极侈的豪华中对他的微笑。罪恶的宏伟气势摆在那里，好像让陪审团有个可减轻罪行的情节。
“你那个大家闺秀她至少很漂亮吧?”女歌唱家问道。她想给于洛先来点布施，让他排遣一下，因为她为他的痛苦而难受。
“说实在的，也只和你不相上下!”男爵终于想起这句回答。
“并且……人家告诉我说她相当刁钻?她跟你搞些什么名堂?比我还花样新奇?”
“别再提这些事了，”于洛说。
“人家说她勾上了我的克勒韦尔，小斯丹卜克和一个神气的巴西人。”
“完全可能的……”
“她住的房子跟这里一样漂亮，也是克勒韦尔给的。这个臭婊子，成了我的看守员啦，我开过刀的人都归她去最后收拾了。老朋友，你要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好奇地打听她什么样；我在布洛涅森林公园远远地瞧见过她坐在敞篷四轮马车里……卡拉比纳告诉我，她是个精明的女扒手!她想吃掉克勒韦尔!但她只能啃几口。克勒韦尔是吝啬鬼!一个嘴上总是说‘好’的吝啬鬼，而实际上主意精得很。他虚荣，多情，但他的钱却是冷冰冰的。这些小阿弟每月只肯为你花上一千或三千法郎，碰到花大钱就望而却步了，就像驴子走到河边为止。他不像你，老朋友，你是一个情种，为了女人你会出卖祖国!因此，你瞧，我准备竭尽全力帮你的忙!你是我的父亲，是你把我捧红的!这太了不起了!你要什么?你要十万法郎吗?我拼了命卖身也要为你得到这笔钱。至于给你一口饭一个窝，那是小事一桩。这里每天都放着你的刀叉，三层楼上你可用个好房间，每个月你可拿三百法郎零用钱。”男爵被这样的接待深深感动了，但还是有贵族的最后一点骨气。
“不，孩子，不行，我不是来要别人养我的，”他说。
“你这年纪有人养，是值得骄傲的光荣啊!”她说。
“我的希望是这样的，孩子，你的德罗维尔公爵在诺曼底有很大的产业，我想化名都尔去当他的总管。我有这份能力，诚实；虽然我拿政府的公款，但我不会去偷私人的……”
“哎!哎!”若泽法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啦!”
“总之，我只求隐姓埋名生活三年……”
“这是很容易的事。今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只要一开口就行了。”若泽法说。“如果我肯，公爵还会娶我；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财产，我还要更多的东西!……要他的敬重。这位公爵教养极好。他高贵、出众，虽然身材矮小，但是好像路易十四加上拿破仑那样伟大。而且，我做的如同雄兹与罗什菲德一样：我给他出了个主意后，他便赚进二百万。但是听我说，我的老怪物!……我了解你，你喜欢女人，你会去追求年轻的诺曼底姑娘，她们都是些美女；你会被那里的小伙子或是老爷子敲断骨头的；公爵也不得不赶你走路。我难道没有看到你盯住我的神态吗?你还是人老年轻的心不死呀，就像是费内隆说过的那样。总管的差使不是你做的。你瞧，老朋友，一个人要丢开巴黎，和我们这些人断绝来往，这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你会在埃罗维尔无聊死的!”
“那怎么办?”男爵问道，“因为我只想留在你这里一段时间，好拿定主意。”
“瞧着吧，你要不要照我的想法去做?听我说，老风流!……你离不开女人。她们会安慰你的一切。好好听着，在库尔蒂耶区下面一段的圣摩迪唐普尔街上，我认得的一个穷人家里有个宝贝：一个小姑娘，生得比我十六岁的时候还漂亮!……啊!你的眼已经火辣辣啦!她替丝绸作坊在绸缎上绣花，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只赚十六个铜板，一小时一个铜板工钿，可怜的!……她像爱尔兰人只有土豆吃，但是用耗子油煎的；每星期吃五次面包，喝的是乌克河通过城里管道的水，因为塞纳河水太贵了；她又不能嫁人，因为没有六七千法郎陪嫁。为了挣这七八千法郎，让她干一百件下贱的事都肯的。你的家庭和你的妻子让你烦恼，对吗?……再说，你以前在家里是神仙，现在不把你当回事，这也过不下去。一个无钱又身败名裂的父亲只能用稻草塞起来放进玻璃橱窗后面做标本……”男爵禁不住被这些一针见血的打趣逗得笑了起来。
“这样，小比儒明天要给我送一件绣花睡衣，非常好看，共花了六个月时间绣成的，谁也没有这样的好料子!比儒很喜欢我，因为我常常送她糖果和旧衣服。此外，我还给她家配给买面包、柴和肉的证券；所以只要我愿意开声口，他们可以为我跑断双腿。我尽力来做点好事吧。啊!我知道以前我饿肚子的痛苦!比儒曾经把心里话都给我倒过。这小姑娘是块滑稽剧院里跑龙套角色的料子。比儒一心梦想着穿我那样漂亮的裙子，特别是乘马车。我会对她说“‘小家伙，你要不要一个先生……’你今年多大啦?……”她插着问了一句，“七十二……”
“我白活了!”
“‘你要不要一个七十二岁的先生?清清爽爽的，不抽烟，没有一点毛病，像个小青年。你去同他在十三区结婚，他会同你一家和和睦睦的，给你们七千法郎立个户头，他会给你置办全套桃花心木家具；要是你乖，他还会不时地带你去看戏。他每月给你一百法郎，再加五十法郎零用!’我了解比儒，她就是十四岁的我!当可恶的克勒韦尔向我提出那些难以忍受的条件时，我还高兴得直跳呢!好啦，老朋友，你可以在那里躲藏三年。这办法又聪明又体面，这样可以蒙混个三四年，也不用再多。”于洛毫不犹豫地决定谢绝；但是为了对这位有自己行善风格的乐于助人和仁慈的女歌唱家表示感谢，他装出在邪恶和道德之间难以决断的神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