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直僵持了半盏茶十分方才斟得半盅酒出来,忽听“啪”一声脆响,上好的景德瓷壶壶颈竟然不堪重负,齐根断了开来,薛梦樱不由低呼道:“这姓巫马的怎么如此中看不中用呢!”
巫马先生也“唉呀”一声低呼道:“居然如此!”却又立时竖起拇指叹道:“鬼兄果然好本领,佩服佩服!”
聂小生也不由得暗赞他好气度好涵养,败了不仅坦诚相认,还要赞叹对方身手了得。
鬼面人将半杯残酒一饮而尽,冷冷道:“承让!”
巫马先生奇道:“我不过是个小小管家,你家主人又为何邀我前去?”
鬼面人道:“不知!”他答得倒也干脆利落,竟像是不愿意多说半个字。
巫马先生又道:“如此抬爱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不过鬼兄又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地呢?”
鬼面人道:“家主人听闻东陵公子颇好饮食之道,如今乃是四五月份,春潮泛滥正值湖中鲜鱼出水之期,先生既是府上的食管家,自然也会到此一游了。”
巫马先生笑道:“你家主人果然好算计!”
鬼面人道:“我已在此地足足等了半月!”
聂小生又惊又奇,想不明白那位长桑公子为何要对这巫马家的管家如此另眼相看。
巫马先生讶然道:“鬼兄竟有如此好的耐性……”方要再说些什么,那鬼面人竟然口称“告辞!”直直立起身来便走,待到了聂小生二人桌前再度侧目一回,薛梦樱瞧他眼神似乎紧盯了桌上的包裹,不禁白他一眼,一把将包裹掩起,刚要嘲讽他一番,他却已然下楼去了。
聂小生莞尔道:“来去匆匆,无牵无挂,这人可倒有意思。”
薛梦樱嗔道:“你又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你,他有没有意思管你何事!”言罢便将包裹再度打开,取了自己的双环,聂小生的玉坠,朱水央的丝巾收在怀中,其余的则统统拢在包裹之内,又道:“世上多的是谋财害命之辈,他方才定然瞧见了那许多银两,说不定暗中已然算计着咱们呢!”
聂小生不禁莞尔,也懒得与她多说什么,自顾取来一只螃蟹享用,转头瞧那巫马先生已然站起身来,竟然向这边微微一笑,径直走了过来,躬身道:“请问这位公子可是姓聂?”
聂小生方要答他问话,却忽然又面带笑容闭口不语了。
薛梦樱冷冷道:“你想怎样?可是方才败给了那鬼面怪人心有不甘,居然要打起我们的主意来了!”
那巫马先生也不与她恼怒,莞尔道:“未敢请教这位公子名讳?”
薛梦樱道:“我……我姓孟,叫孟英,这又关你何事?”
巫马先生又向聂小生瞧了两眼,再度问道:“那么那位公子可是姓聂?”
薛梦樱嗔道:“什么聂不聂的,他名唤‘阿牛’,是本公子的随从,姓的自然也是‘孟’字了。”
聂小生闻言不禁清咳一声,巫马先生又道:“原来如此,我只当是鹤公子在此,不想竟是错认了,失礼失礼!”
薛梦樱白他一眼道:“什么‘贺’公子‘李’公子?既知道错认了还不快走,难道还要我也请你一壶‘翠涛’不成!”
巫马先生朗声一笑道:“吃这螃蟹需得配那上好的绍酒才是,两位若是不喜欢‘女儿红’,‘花雕’也是可以的,‘竹叶青’却是不可取的,往往会因此而失却了大好的美味。”
薛梦樱冷哼道:“本公子偏偏喜欢喝那‘竹叶青’,你又来呱躁些什么!”
聂小生再度清咳一声,却又立时“唉呀”叫起来,巫马先生笑道:“告辞,后会有期!”言罢也径自下楼去了。
薛梦樱几乎咬牙切齿道:“好个臭道士,竟要与他合谋害我!”
聂小生急忙摆手道:“我可是半个字都没说过呢,哪里谈得上与他合谋,更何况我与他本就不相识,他又岂会帮我!”方才讲到这里又“唉呀”一声道:“薛姑娘,你的银针扎在我腰眼上了!”
“哼!失手罢了!”薛梦樱冷笑道:“我若不如此你早求他来救你了!”又恼怒道:“还敢说你只字未提,我做了这一幅扮相,你却口口声声唤我‘薛姑娘’,又讲了那许多话出来,分明是提醒那姓巫马向这边注目!”她方才只顾着看那两人的热闹,居然没注意到聂小生口中称谓,此刻忽然醒悟了,又不禁嗔怪起来。
聂小生简直哭笑不得,叹气道:“是是是!孟公子,孟老爷,小的阿牛大错特错了。”
薛梦樱又奇道:“他二人所说的什么长桑与东陵两位公子又是什么来头?你且说来听听!”
聂小生道:“要说这两位公子……”顿一顿又道:“小的阿牛不晓得!”却已第三次“唉呀”出声,继而苦笑道:“孟老爷,你又失手了,如此下去我可要被你扎成马蜂窝了!”
薛梦樱吃吃笑道:“本公子最喜欢马蜂窝了,你还不快讲!”
“是,小的遵命!”聂小生叹气道:“长桑公子是一位岐黄高手,东陵公子则是一位颇好饮食之道的人,讲完了。”
“既是岐黄高手,又为何要号什么‘长桑’呢?”薛梦樱奇道:“难道这医术的高低竟与桑树也有关联?”
聂小生瞠目结舌道:“医术与桑树自然没得关联,他这名号倒与战国名医秦越人有点儿牵连。”
“懂了懂了!”薛梦樱颔首道:“那长桑公子定然是扁鹊先生的后辈。”
聂小生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半晌方才言道:“你难道不晓得扁鹊先生的师傅正是名唤‘长桑君’么!”
薛梦樱立时冷哼道:“谁说我不晓得!不过是考考你罢了!”沉思片刻又道:“这姓风的竟敢以名医的师傅自比,实在是有点讨打,日后若是见到了他,定然要先赏他几个耳刮子,看他还敢不敢再如此妄自尊大!”
她不过是恼怒那风仲夷取了个稀奇古怪的名号,害她又失了面子,好在这面前的听客心中有数,不肯将它点破,薛梦樱又撇嘴道:“说什么‘颇好饮食之道’,我看那东陵公子定是天下第一馋嘴人才是!”
聂小生莞尔道:“既是第一馋嘴,膳食上必定有一套了,何不听巫马先生一回,将这‘竹叶青’果真换成‘女儿红’?”
薛梦樱冷笑道:“这‘女儿红’你只怕是喝不得了!”
“他都喝得,我为何偏偏喝不得了?”聂小生奇道:“难道这店小二还要欺我不成。”方才讲完业已第四次“唉呀”起来,继而又改口道:“小的又错了,‘女儿红’没有,‘花雕’总可以吧?”
薛梦樱吃吃笑道:“没有没有,统统没有!你既要挑三拣四,便连这‘竹叶青’也没得喝了!”言罢已将他面前酒坛子抢在手中,清叱道:“你倒是说说,还要不要那‘女儿红’了!”
聂小生叹气道:“你可知道此地的百姓以何为生?”他竟不答她问话,自顾问了一个别的话题。
薛梦樱眨了眨一双明眸,又白他一眼方才嗔道:“你真当我是傻子么!岳阳城濒临洞庭湖,百姓自然是以打鱼为生了。”
“那你可晓得这渔家人的船俗与鱼俗?”聂小生吃了两口“子龙脱袍”又“道:“在这洞庭湖上行舟,不管是上山间还是下江湖,都要开船敬菩萨,上船绕船头,说话避禁忌,睡觉分高低,把水上风险寄予神灵庇佑。”
薛梦樱奇道:“如此又怎样?我又不要在这里打鱼过活,管他这么多做什么!”
聂小生叹气道:“你可记得方才将谁打了?”
“哼!”薛梦樱嗔道:“我不过打那臭道士几下,怎么你到此刻了还记得这般清楚!”
聂小生道:“那牛大胆虽然未必有些真本领,到底也算是位黄冠,你将他打个半死,只怕有人会替他出头呢!咱们还是快些吃完了便去别处游玩。”
薛梦樱闻言却立刻拍手叫道:“好极了!我正愁没有热闹可寻呢,只盼着来的人越多越好!”
聂小生瞠目结舌,只得再不多言,低头享用那一桌子鱼鲜,连酒也不喝了,薛梦樱却一把将掌中酒坛子扔出了窗外,吓得临窗酒客哆嗦了一下,她又不禁吃吃笑了起来。
她竟然如此调皮,聂小生不由得暗叹几声,方才又喝了一杯君山银针,忽听楼下一阵叫嚷,那薛梦樱竟然面露喜色,攸得跳了起来。
原来楼下不知何时竟然聚齐了一行二三十人,个个手持了棍棒鱼叉,正吵吵闹闹着往楼上走来,直踩得几乎地动山摇,为首的一人身高八尺,看来体壮如牛,虽只是四五月份天气,他却袒露了整片胸膛,领了一干人等径直走到了聂小生桌前,可不正是为那牛大胆寻仇来的。
那大汉虽然两手空空,却将一手紧握成拳,“嘭”一声便砸在了桌上,震得杯盘也跳了几跳,冷喝道:“两个臭小子好大的狗胆,竟连咱们的活神仙也敢乱碰!”众酒客眼看情势不妙,早已偷偷溜走了不少,却还有几人大着胆子准备看一回热闹。
薛梦樱将来的众人扫视个遍,一双明眸骨碌碌转了几转,忽的轻轻纵到了椅子上,看来恰好比他高出了一头,咯咯笑问道:“谁是你们的活神仙?我可未必认得他呢!”
大汉怒斥道:“将活神仙抬上来给他瞧瞧,看他还敢不敢说半个不字!”众人呼啸一声分开一条路来,有两人便抬了那牛大胆走上前来。
牛大胆躺在鱼叉搭就的担架上,一见了聂小生二人,顿时咿咿呀呀指手画脚起来,薛梦樱看了不禁拍手嬉笑道:“原来这臭道士就是你们的活神仙,真是可笑可笑!”
为首的大汉顿时圆睁了双眼,大喝一声道:“臭小子竟敢口出狂言,兄弟们操家伙上呀,将他二人拆卸了扔下湖中喂鱼!”方才言罢又“哎呀”一声捂在了脸上,薛梦樱竟早一拳打在他左眼之上,眼见他手捂了眼眶跳脚不止,又不禁乐得咯咯娇笑。
众人见状早已一哄而上,她又一个旋身纵到了人群之中,左冲右突手舞足蹈,顿时打翻了五六人。
聂小生瞧她出手也不分个轻重,有一人竟被他打折了双腿,心中又不禁嗔怪起来,急忙要为他们求情,却有几人将他围住了便要动手,他此刻使不出半点功力,跟一个寻常人无异,单单那些武功的招式还可以勉强御敌,只是他又不愿意用来对付这些渔民,只得脚踩“斜月步法”连连躲避。
薛梦樱见状顿时恼怒起来,娇叱道:“臭贼,但敢欺负我家阿牛!”言罢匆忙回身,她的轻身功夫何等高明,那几人连她样貌都未瞧见,早被她踢翻在地,立时手折脚断,滚倒在地哀号不止。
聂小生不禁嗔怪道:“你怎么如此不分轻重,他们又不懂武功,哪里是你的对手,还不快快住手!”
那薛梦樱本是一片好意,闻言只气的粉面含霜,冷叱道:“我偏偏要打这些没本事的人,你又能奈我何!”言罢再度出手又被她打翻了七八人,却又忽而呆愣了起来,继而又绯红了双颊,竟然忘记了出手。
原来那聂小生为了让她停手,已然使出了“掬香手”来,他此刻提不起半点功力,虽捏住了她一只皓腕,她却稍一用力便挣脱了开去,他一时情急只得猿臂轻舒拦腰将她抱住,待到她果真不动弹了,又不禁暗骂一声唐突,匆忙放开手来跳出几尺之外。
薛梦樱竟已失神起来,那为首的大汉却吆喝着冲上前去,“砰”一拳直打在她粉面上,半边脸顿时肿起了老高,聂小生又不禁骇得呆了。
那大汉的一拳打得极重,薛梦樱惊呼一声立时回过神来,猛地冲他挥出了一拳,已使出了子虚和尚的“逍遥罗汉拳”来,她虽不如那老和尚内功深厚,此刻使将出来可也非同凡响,那人惨号着竟然飞跌出了窗外。
薛梦樱转头瞧聂小生正一脸愧色站在那里,恨恨得几步去到他身前,一只纤纤手掌早已剐在他脸上,嘤咛一声,娇躯也自窗中飞出,一脚踩在那方才跌出去的大汉背上,瞬间便走得没了踪影。
她这一掌竟已使出了全力,聂小生脸上也顿时现出五个红通通的指印,众人方才被薛梦樱那一拳给骇住了,半晌也没人胆敢再动手,待到她走得没了踪影,又齐齐呼啸一声冲上前去,将她的同党围在中央便是一顿拳脚。
聂小生失神之间身上已然挨了几下拳脚,虽不如那薛梦樱打得力大,倒也生疼得很,想要再使“斜月步法”躲闪却苦于无处落脚,顿时跌跌撞撞狼狈得很,暗地里却又担心那位薛姑娘的去向。
他这里正叫苦不迭,众人又立时鸦雀无声停手不前,原来那薛梦樱竟又走了回来,这次倒没有再与他们动手,自顾取了包裹与八卦封魔剑,一手提了聂小生便走,众人又哪里敢拦。
薛梦樱挟他走了片刻,冷哼一声将他扔在地上,却又立时在他身上拳**加,聂小生既不躲闪也不叫疼,任由她打了半晌方才叹道:“我……不想他们竟如此难缠,你……你还好吧?”
薛梦樱哪里还会理他只言片语,抬头瞧他脸上五个指印,却再也动不起手来,只冷哼一声转身便走,聂小生只得随在后面,他二人一个手捂了左颊,另一个则手捂了右颊,早引得路上行人频频注目,天边夕阳已然落山,也不知她要走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