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生依旧端坐在原地,头顶上是百余丈高的峭壁,以及望不到边的黑暗,脚边下躺着数千只白蝠的尸首,睁开双眼便可以瞧见两只飞血魔白森森血淋淋的残骸。
不过短短数个时辰,他已经历了甜蜜,痛苦,愤怒,绝望与希望的种种。
八卦封魔剑紫芒依旧,除了它的主人,它便是这里唯一有灵性的物事,在无边的黑暗中照亮一方天地,因而像极了一位患难与共的兄弟,聂小生已凝视了它半晌,心中实已感慨颇深,想得最多的便是生于死,问得最多的又是何谓正邪善恶。
方才那白衣人接骨的手法娴熟无比,聂小生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却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先派人打伤薛梦樱,随后又亲自赶来救治。
他虽然心中担忧得很,却只能孤坐在原地枯等,等风仲夷再度回来。
聂小生第三次抬头望时,那白衣怪人果然如期而至,背负了双手飘然落在地上,依旧脚踩了那些白蝠的尸首。
风仲夷盯着他瞧了半晌,见他半分也未曾动弹,忽而嗤嗤笑道:“好一个鹤公子,自顾尚且无暇却还有闲情悲天悯人,方才你孤身一人时,可曾为这些畜牲伤心落泪?”半晌却不见他答话,忽又轻笑一声隔空一指。
聂小生这才叹道:“数千条性命毁于一旦,生前的死敌竟要同穴而眠,这本就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你不怜悯大开杀戒也就罢了,难道还不许我轻叹一声么!”
风仲夷正色道:“枉费她一心求我来救你,你却只在这里为些畜牲伤感,丝毫也不担忧她的安危,真是可笑之极!”
聂小生莞尔道:“风先生虽是一位岐黄圣手,想必还不能比我腹内的蛔虫,既然不能又怎么晓得我不担忧她呢?”顿一顿又道:“你方才点住我哪些穴道定然不会忘记吧?我纵然担忧也是无用,又何必徒增伤感呢!”
风仲夷道:“你为何唤我‘风先生’?我额上难道写了一个‘风’字?”
“我额上又难道写了一个‘鹤’字?你不一样认我出来。”聂小生莞尔一笑,又道:“你额上虽然没有,手上却写着呢!”
风仲夷立时举起双手反复看了个遍,嗤嗤笑道:“又来蒙我,哪里有半个字。”
聂小生心知他故意做作,嘴上也不点破,轻叹道:“你方才为她接骨的手法娴熟无比,除了是位大夫之外,还能有什么人做到这一点?”又道:“你方才来时所带的鬼面,与先前那位兄台的质料样貌都相差无几,想必有些关联,你二人一先一后来到,我又早已知晓他主人的身份,如此一来你除了是长桑公子风仲夷之外还能是何人?”
风仲夷轻笑道:“你果然聪明,只是我既然已回来了这里,你为何不问问她在何处?”
聂小生眨眼道:“是!我来问你,她在何处?”
风仲夷冷笑道:“我又为何要告诉你?偏偏要让你心焦忧虑!”
聂小生莞尔道:“你看,我问你你也不肯讲,多此一问还不如不问,真是自讨没趣!”
风仲夷冷哼一声,立时又轻笑道:“你可知道她做了什么我方才肯回来救你?”
聂小生心道:“他将出这一番暧mei不明的话来,究竟存了什么目的?”他虽疑惑得很,却又轻笑道:“莫非是以身相许?那可实在是糟糕透顶,真真气死我了!”
“可笑可笑!”风仲夷抚掌大笑道:“我还以为鹤公子是位重情重义的君子,不想竟是个度他人之腹的小人!”
聂小生道:“你屡次言语试探,又是存了什么居心?我揣摩不透只得胡言乱语一通,又有何好笑之处?”
风仲夷讶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试探,又怎么知道我有居心?”
“风先生真是不够坦诚!”聂小生叹道:“你方才对她虽然言语轻佻,到底没做过什么越礼的举动,先喂她服下丹药,又为她细心接好断骨,分明是关爱有加,我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我与她不过是第一次谋面,有什么理由对她好?”风仲夷嗤嗤笑道:“说什么关爱有加,但凡是美丽的女子我都喜欢,这一个就更加喜欢了,既然喜欢,哪里有放过的道理?”
聂小生瞧他几眼,不禁莞尔一笑,忽然闭起一双星目,竟然再不与他言语了。
风仲夷讲了一番暧mei不清的言语,原本就是有心气他,此刻见他依旧堆了一脸笑意,不禁冷笑道:“你此刻用功已然迟了,有我在这里守着,量你也使不出什么伎俩!”轻踱几步又笑道:“我已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你若是还不生气,我便放你离去,更要以疗伤圣药相赠!”
言罢缓步上前,五指攸伸便要捏住他肩头,方一出手却立时“唉呀”一声。
风仲夷早已算准了他手脚不能动弹,只当是手到擒来,竟未防备他这忽然一击,顿时瞠目结舌,少时却又轻笑道:“好极了!你果然有些本领!”
电光火石之间,聂小生已然急速点出二十余指,那风仲夷根本未曾防备,纵使反应神速到底还是迟了,虽只被他点中了两指,却是胸前的“华盖”与“紫宫”,这**俱都是任脉重穴,重创“华盖”可使人立时眩晕昏迷,而“紫宫”穴被制则要真气受阻。
风仲夷虽已软倒在地,却冷笑道:“你虽然勉强聚起几分真气,方才冲开穴道定然耗费了不少,又一口气挥出那二十余指,此刻正是强弩之末神衰力绝,再想要移动半下手指怕也难得很呢!”
聂小生方才故意不肯作声,原也是为了他骗他相信,自己果真仍是手脚受制,此刻又不禁苦笑道:“风先生的手法果然高明,我还真费了不少力气呢,只不过你切莫得意,过得片刻我定要再补上几指的!”
风仲夷大笑三声,却冷哼道:“你想得倒容易,我又不是傻子,哪里就会坐以待毙?你这两指本就轻了许多力道,我自有神妙的心法可用,此刻我只需放心大胆的想个惩治你的妙招!”
聂小生哪里还有闲暇理他,自顾养神调息,耳中却忽然听闻一声轻笑,猛睁眼抬头望去,只见有第三人自半空中跃下。
那人的身法极其优美,好似仙人下凡一般,使得却又不是御风之术,锦袍华冠,年约三旬,面白无须,竟是东陵公子府上的食管家巫马先生。
巫马先生方才站定身形,已然躬身揖道:“鹤公子无需担忧,待敝人先替你补上几指!”
他此刻现身出来,若要对两人不利,可谓是手到擒来,风仲夷面色攸变,冷笑道:“原来是紫川君在此,真是失敬失敬!”
巫马先生笑道:“他又没打坏你的脑袋,这厮怎么就胡言乱语起来?”言罢已然出指如风,又连点了他身上十数处重穴。
风仲夷面色再变,却嗤嗤笑道:“如此的昏天暗地,竟是我错认了,这位不正是天下第一馋嘴人巫马素问么!”
巫马先生道:“正是敝人,两位公子有礼!”
聂小生也吃了一惊,暗自奇怪这巫马先生来得竟如此凑巧,面上却莞尔道:“《黄帝内经》素问篇有云: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世人所用俱都离不开这四类,先生的名讳正应了饮食之道,真不愧为东陵公子府上的食管家!”
巫马素问躬身道:“多谢鹤公子缪赞,只是你此刻还好吧?”
“无妨!”聂小生道:“巫马先生有心了,你来得可正是时候!”转头望了风仲夷又笑道:“你还不快说她在哪里?”
风仲夷却眨眼叹道:“巫马先生为何要厚此薄彼,单只温言细语问他的好坏,却一来便拿十根手指头戳我?”
巫马素问哂然道:“敝人做事向来公正,断不会有徇私偏袒之举。”
风仲夷道:“既不徇私偏袒,怎么不也去点他几指?”
聂小生苦笑道:“风先生方才还说我动一下手指都难得很,这的确是件事实,现在怎么又怕了起来?”
巫马素问躬身道:“正是,长桑公子的眼光又岂能错看了?两位都是大有名望的高人,平日里想必神交许久,存了惺惺相惜之念,既然此刻相见了,有什么事情合该心平气和谈上一谈,怎么竟要动起手来呢!”
风仲夷冷哼道:“我们谈我们的,你这局外人又何须在此!”继而又笑道:“莫非让我们当你是个屁么!”
巫马素问立时哈哈大笑道:“我既肯奉两位公子在上,自己算个什么又有何干系?”
聂小生也不禁莞尔,暗叹他果然好气度好涵养,风仲夷却冷笑道:“你既有心帮他,我也无话可说,要听什么只管来问,答与不答却要看我高不高兴!”
巫马素问讶然叹道:“这厮的脑袋莫非真的坏了?鹤公子有话只管问他,若敢不答我便再戳他几指!”
聂小生笑道:“你如今戳他一指,只怕将来还你十指百指。”
巫马素问叹道:“竟有如此划算的事么?”
风仲夷眨眼道:“两个破落户怎么如此罗嗦?有什么话还不快问!”
聂小生轻叹道:“我要问什么你难道不知么?提防他真的再戳你几指。”
风仲夷将两人俱都看过一遍,长声笑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何要来中原?”
巫马素问立时伸出一根手指笑道:“这厮竟又要转移话题,我该点他哪里好呢?”
聂小生却莞尔道:“无妨,只管让他讲来便是!”
风仲夷轻叹道:“我来中原只为了寻一位美人,可惜已过了半载,她却依然杳无音信。”
聂小生道:“莫非她便是你要找的人?”这一个“她”字指的正是薛梦樱。
风仲夷却摇头道:“非也非也!”
聂小生奇道:“既不是她,为何还要将她带走?既要带走,为何还要先让贵仆人将她打伤!”
“我寻得虽不是她,那人却与她有些关联。”风仲夷道:“你可记得她身上的一对玉环?我要寻得正是如意的主人!”
聂小生道:“你可是当她谋夺了这一样宝贝,因而才派人前来害她?”
“呃……”风仲夷摇头道:“我并没有让人害她,置于小夏为何会那般做法,我也不甚明了!”
这“小夏”只怕正是那鬼面人的名姓,聂小生微嗔道:“他既是你家的仆人,哪里有未经主人允许便私自动手的道理?还敢说你没有指使!”
风仲夷眨眼道:“你看这位‘屁先生’的手指正对了我的腰眼,虽说笑一笑十年少,时刻不停得笑却是会死人的,我哪敢不说真话呢!”方才言罢竟果真嗤嗤笑了几声,巫马素问虽没点他笑腰穴,却在他腋下戳了一指。
聂小生莞尔道:“好了好了,信了你便是,你还有什么要讲的么?”
风仲夷正色道:“这一句话我原本不想说的,只是又惧怕‘屁先生’的威严,只得据实相告了!”
巫马素问哂然道:“这厮倒长了一张巧嘴,我还真想在他脸上刮几掌了!”
风仲夷冷哼道:“你若是个娇滴滴的美人,莫说是几掌,几百掌我也愿挨,可惜呀可惜!”立时又正色道:“我据实相告你可不能不信,若是不信也不可让他乱动手脚!”
聂小生笑道:“我自己的手脚尚且不能动弹,巫马先生的又岂是我说了算的。”
巫马素问佯怒道:“再不说我可真打你几掌了!”
风仲夷轻叹道:“好好好!我说了便是,我要寻得那一位美人,也就是那一对玉环的主人,只怕正是她的母亲!”
聂小生想到方才他初见薛梦樱时,曾叹道:“像!真像!”这一句话只怕不假。
巫马素问奇道:“她是何人?可是当日福昌阁中那一位薛姑娘?”
聂小生颔首道:“正是!”
巫马素问道:“我晓得了,薛姑娘定然是你的妹妹,玉环的主人正是你的母亲!”
聂小生摇头道:“定然不是,你可注意他方才所用的称呼?哪里有人称自己的母亲为‘美人’的?”
风仲夷冷哼道:“方说你是位‘屁先生’竟立时便来胡言乱语!玉环的主人既是她的母亲,我难道就不能是她的父亲么?”又补充道:“亲生父亲!”
他一言既出,另外两人竟已目瞪口呆,巫马素问立时轻叱道:“这厮若不是疯了,便是当咱们三岁孩童,真是讨打!”
聂小生却已暗骂了起来,心道:“这厮果然油嘴滑舌,如此逞口舌之利,正是存心羞辱与我,这话只怕半分也不可信呢!”
风仲夷冷笑道:“世人多愚昧,我还当两位都不是凡人,此刻看来竟也是些庸人!”
聂小生轻叹道:“世上的能人异士自然很多,看来风先生是对这养生之道颇有研究了。”
风仲夷眨眼道:“略有小成而已,你眼前正有一位练气的高人呢,就是这位遇上任何事情都不嗔不恼不愠不火的‘屁先生’了。”又嗤嗤笑道:“敢问‘屁先生’今年高寿?”
巫马素问轻叱道:“这厮又来拿我玩笑!”继而又长声笑道:“不敢欺瞒两位,敝人实已年过半百,老之将死之人,再没有少年郎的旺盛精力了,惭愧惭愧!”他这话讲来多少有些得意,似对这养生之道十分自负。
风仲夷道:“你看,他都可以我又为何不能做到?这下你可该信了,她既是我的女儿,我又岂会害她?”
聂小生沉思了半晌,心中实已混乱一片,也不知该不该信他的话了。
风仲夷道:“你两位既然逼我讲出了真话,可该放我走了吧?”他竟攸的站起身来,拂了拂白衣上的纤尘,又大笑道:“既要放我离去,我也不敢多留了,这便走了,你二人就不必送了!”言罢真的运起神通迅即便不见了踪影。
巫马素问瞠目道:“这厮……”
方才讲了两个字出来,又听闻数十丈外传来笑声道:“多谢‘屁先生’方才指下留情!”可不正是风仲夷么,巫马素问立时扼腕叹道:“这厮果然奸狡,临走了还要来挑拨我的是非!”他虽有极好的涵养气度,此刻竟也为之动容,看来果真是恼怒的很了。
聂小生轻叹道:“他方才的话定然是骗咱们的,这厮果然奸狡。巫马先生不必恼怒,你的所作所为我自有双眼瞧见,断不会听他一席鬼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