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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日语成谶

北国的天气越来越清冷,楚听雷的咳疾也是愈发的严重了,整日间都咳得没有个消停的时候。金锁四处寻了许多镇咳、润肺的方子,却收效甚微。醉花院夜间的婉转歌声、袅袅琴音中回荡着惊天动地的咳声,令许多客人都颇不耐烦。说不得,金锁低声下气的赔了不少笑脸。楚听雷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也有些不自在,几次想要自行离去,却都被金锁挡下了。

南朝拜寿团已然启程归国。金锁自作主张,托人捎了口信给戚猛,只说楚听雷在从沃野边关归来的路上突染急症,不得已在半途养病,让戚猛不用等他,日后回到京城再行会面。楚听雷无奈,只能由着她,却寻思着等伤势稍愈,还得要去拜会一下王奉恩。

在醉花院连日的静养,加上莫太医用药妥当,楚听雷的刀伤倒是好得挺快,却仍被金锁逼迫着成日里卧在床上,实在苦不堪言。这日清晨,他铁了心的早早起身,到后院小心翼翼练了趟内家拳,这才发觉丹田中的内息又能转圜自如了,看来那天虫丹纵然霸道,却也只能在短日内化人内功而已。

楚听雷心中欣喜,只觉身躯仿佛也轻快了不少,一时情不自禁,竟提气高纵数丈,身子在半空中略略滞住,才轻飘飘地打着旋子缓缓下落。这一手“登云步”耍得着实漂亮,却不料身后有人尖声惊骂道:“胡闹,胡闹,这是不要命了么!”

楚听雷心中一悸,知道要糟,甫一落地便满脸堆笑的回身道:“好姊姊,我……”尚未说完便瞅见跟在金锁后面一条大汉,后半截的话顿时卡在喉咙之中,脸上的讪笑也化作狐疑之色,纳闷地问道:“叶潇,你怎么来了?”

“小主公。”叶潇轻声唤道,却并未躬身行礼。楚听雷锁着眉头正想发问,却瞧见他一脸惨白得近乎没有了人色,胸前衣衫下微微有些鼓胀,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沉,疾走两步上前按住叶潇的肩头,道:“怎么回事?”

“叶大哥受了伤,行不得礼,小主公勿怪。”金锁神色肃然,压低声音道:“别在这里说,先进屋去。”楚听雷一凛,点头道:“叶潇慢点走,别急。”

三人刚进了金锁的房间,楚听雷便劈头道:“我看看伤到哪里?”叶潇苦笑着敞开衣衫,只见胸口至腰间紧紧裹着雪白的绷带,肋部一片隐隐浸着血红。叶潇一圈圈将绷带解开,赫然露出个酒盅般大小的创口,深可见骨。虽然早已止住了血流,却仍旧血糊糊的骇人不已。

楚听雷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竟微微有些眩晕:“谁下的手?”

“大悲咒。”叶潇吃力地挤出一丝强笑,“小主公不会忘记吧?!”

“果然是他!”楚听雷眼前顿时浮现出清音寺断垣残壁间那张苍白透明的面孔,还有带着奇异节奏低诵的空灵梵音,“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金锁找来了干净的绷带,重新替叶潇缠住创口。叶潇轻叹了口气道:“小主公曾说过我二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属下当时还老大的不服气。那日与他一战,才真正知道甚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人的武功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可怖!”

楚听雷顿足道:“我走之前不是千叮万嘱过么,只让你们查探当日刺杀覃王的那女子及此人的底细,千万不要擅自动手。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呢!”

叶潇苦笑道:“不是属下去惹他,是人家打上门来的!”

金锁此刻使劲摇摆着两只胖手,叫道:“停,停!你们在说甚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楚听雷将那日与叶潇在清音寺的见闻说与她听了,才问叶潇:“查到他们的底细了么?”

“是。”叶潇颌首道:“小主公走后,属下派人到长河大街打探,虽然没有查到那刺杀覃王的女子的下落,却问出了当日在清音寺诵经的那位朋友的底细。原来此人就是长河大街天龙粮庄的老板谈远航,不但在长河大街上人人皆知,而且也是京畿一带知名的大米商,生意做得很大。”

“喔,卖大米的老板么?”楚听雷微微一笑,示意叶潇继续。

“属下当时也只是查到这谈远航是做甚么的而已,但他是否为那女刺客的同党以及背后是那股势力却毫无线索。就是此人的来历,也仅仅知道是七年前自越州来京开了那天龙米庄,其他就再无头绪了。”

“嗯。”楚听雷点头道:“此人绝非一介米商这么简单,刻意掩饰之下,要查到他的真实身份原本就甚难。后来又是如何打起来的?”

叶潇道:“属下派遣手下轮流监视天龙粮庄,却怎奈人手有限,有些面孔在粮庄伙计跟前露脸的次数多了,终于被人察觉。那一日,我们的人与粮店伙计起了争执,动上了手。两边都有人受伤,惊动了九门司,来了不少差役将两边的人都锁拿了回去。属下赶去领人,正好碰见了那谈远航,想来他随后令人跟踪,寻到了我们落脚的地方。”

金锁插嘴问道:“后来这卖米的就来寻仇了?”

“不错,那谈远航当日晚间一人前来,一言不发就连伤我们多名手下,属下不得已只能出手,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重创。”叶潇寒着脸道:“看那姓谈的架势,哪里像是替伙计讨还公道的模样,简直就是要将我们在京城的势力一举摧毁,招招都是无情杀手。属下无奈,只能带伤连夜逃出京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北朝来见小主公,商议对策。”

楚听雷攥紧了拳头,切齿道:“这姓谈的来路决不简单,不管其背后暗藏着哪股势力,终究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他霍然起身,道:“叶潇,你的伤势有无大碍?”

叶潇强笑道:“还死不了!”

“好!”楚听雷颜色冷峻,“那就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动身回京,我须得亲自去会会这位谈老板!”

“不可!”金锁尖叫着道:“小主公伤势尚未痊愈,岂能在这个时候再动刀枪!”

叶潇大惊,急问道:“小主公也受伤了,这是因何?”金锁叹了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又道:“你二人都有伤在身,我岂能放心你们去做如此凶险之事。”

叶潇默然不语,半晌才苦笑道:“那日在清音寺,谈远航曾说属下与小主公玄气罩顶,近日必有血光之灾。未曾想竟然一语成谶,难道佛门中人真有这相面预言的本事么?”

“扯谈!”楚听雷冷笑道:“此等妖言只能骗骗村夫愚妇。姓谈的那日在清音寺就多半已猜出我二人的来意,没准当时就动了杀机,这才信口胡诌罢了。世事难料,这世上又哪能有甚么预言预感……”

说到这里,楚听雷突然猛地一怔,蓦然抬头注视着叶潇,一双fei目中竟全是惶恐的神色。

叶潇疑云顿生,轻声道:“怎么了,小主公?”楚听雷却一言不发,纤眉深锁着,脸色阴晴不定,似遇到了甚么难题一般。

叶潇又唤了两声,却见楚听雷颓然坐倒,额上竟沁出了星星冷汗。金锁上前轻拽住他的衣袖,声音都有些走样:“小主公莫不是中了邪,可别吓唬属下。”

楚听雷终于吁出一口长长的浊气,轻轻挣开金锁的手,道:“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但愿是我多心了。”叶潇与金锁对视一眼,都觉茫然。楚听雷双眼缓缓眯成了一条细缝,漆黑幽深得仿佛是时间的罅隙,在那一刻抽离了房中所有人的呼吸,良久,良久,才听他幽幽地道:“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实在是太可怕了。”

※※※※※

九月初正是一年秋收接近尾声的时候,也是新谷上场的季节。

长河大街毗邻的秦河连通长江,水域宽阔,附近数州县的粮艘都由长江汇入秦河,运至京城。这个时节,秦河之上过往舟楫每日不分白昼的络绎不绝。这日晚间,秦河上最大的朱雀码头帆墙林立,无数粮艘挑灯夜战,水面上秋灯点点,热闹喧哗。

谈远航负手立于岸边,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天龙粮庄的伙计们装谷卸米,干得热火朝天。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在夜色下清澈得有如这秋水中倒映的弯月,令人不敢直视,就连码头上漫天飞扬的米尘似乎也躲得远远的,一袭白袍依然胜雪。

此刻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旋即又响起了几声轻咳。他并未回身,目光仍在远方灯火通明的琼楼玉宇间流连,良久,才轻声道:“楚公子?”身后的楚听雷轻摇着手中的折扇,微笑道:“谈老板。”

“楚公子日前率两千北朝虎贲重创高车万人铁骑,轰动南北两朝,闯下好大的名声。”谈远航回身瞥了一眼,淡淡地道,“少年得志,原本应该豪情万丈、意气风发,眼下却为何如此的憔悴焦灼?”

楚听雷苦笑道:“有劳谈老板垂问了,还不是托了谈老板的吉言,前几日果真玄气罩顶,遇到仇人寻仇,小弟能拣回一条命来已算是侥幸了。”

谈远航若有所思地望着楚听雷手中把玩着的折扇,道:“原来如此,有人竟能伤得到楚公子,由此可见能耐。说到寻仇,谈某那日下手不知轻重,伤了楚公子不少手下。阁下今夜踏月色而来,莫非也是要找谈某讨个公道?”

“非也。”楚听雷啪的一声拢上折扇,道:“小弟御下无方,令他们窥探谈老板在先,实在是我方理亏。谈老板出手惩戒,原本就是应该的,丢了性命那是他们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小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又怎会跑来胡搅蛮缠,做那丢人现眼之事呢?”

谈远航深深地看了楚听雷一眼,并不言语。楚听雷接着道:“小弟此番前来,是心中尚有几处疑惑,想要谈老板指点迷津。”

谈远航笑道:“楚公子言重了,谈某一介米商而已,哪有资格替人排忧解惑,阁下怕是找错人了。”楚听雷正色道:“小弟的难题除了谈老板外还真无人能解,万望谈老板不要推却。”

谈远航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知楚公子可擅纹枰之道?”

“啊?这个……”楚听雷有些摸不着头脑,剧咳了几声,才道:“胡乱下得两手,却难登大雅之堂。谈老板的意思是……”

谈远航微微含笑,“不知楚公子可愿折节与谈某手谈一局?若能胜了谈某,自当有问必答。”

※※※※※

谈远航的宅邸位于城北,地方不大,却清雅幽静,足见主人的品味。楚听雷倚在阁楼的窗前,望着满院纷飞的落英,也不由赞叹不已。

谈远航取出朱泥炭炉,青花茶壶,茶海,茶托,茶针,茶匙等一干物什,席地煮水烹茶。一番繁复才得了两盏,顿时茶香四溢,满室飘散。

“楚公子,请。”谈远航捧起茶盏,递与楚听雷。楚听雷双手接过,仰头饮尽,除了苦涩,再也辨不出甚么滋味。

“如何?”谈远航微笑着道。楚听雷尴尬地挠了挠头,半晌才憋出一句:“好茶,不错。”

谈远航眉头轻皱,一脸非同道之人的遗憾,缓缓道:“这茶道讲究的是审、观、品三字,而这个品字既然由三口组成,就须得分三次才能将茶水啜尽,方得品茶之真谛。”说罢,以拇指及食指握住茶盏杯沿,中指托住杯底,轻嗅片刻方慢慢饮了,又闭目回味良久,才叹息道:“这烹茶之水取自松山清泉,终是落了下乘。楚公子到了冬季,不妨试试从梅蕊之上汲些新雪来烹,那才叫妙极。”

楚听雷笑道:“小弟出身山野,说白了就是赳赳武夫而已,哪有谈老板如此高雅品味,这等韵事,与我辈相去甚远。”

谈远航只觉知己难寻,神情落寞地挥袖在身旁的棋盘之上拂过:“还是走棋吧。”他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子,又将盛着黑子的棋匣拢到身前,便是让先了。

楚听雷随手拈起一粒白子,但觉轻飘飘的毫无份量,仔细一看,竟是一枚瓷棋,胎质细腻,釉色晶莹如羊脂一般,温润典雅之极,真当得起“白如玉,清如水,明如镜”的九字评语,不由微微动容道:“这副棋具当非俗物吧。”

谈远航脸色微微有些黯淡,轻声道:“这原是前朝官窑出产,只得了这一副而已,被皇室收为宫廷御器。后来辗转民间,被先师偶然觅得,生前一直小心珍藏,堪称爱逾性命。”

“喔,原来如此。”楚听雷颔首应道,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他啪的一声将棋子轻按在棋盘之上,走的居然是天元飞逸。谈远航一愣,想了一想,才道:“观棋知人,由此可知楚公子志向远大,胸怀天下。”手上却没有半分的停顿,以对角小目布局。

这奕棋一道,楚听雷只是早年在山中学艺之时偶尔会陪他太师祖走上两局,却从不愿在这之上用功。近年来行走江湖,更是搁置已久,早已生疏。是以论其棋力,与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等九品均毫不沾边。谈远航仅用了十余手便试出他的斤两,心下不由略感失望。敷衍到中盘,楚听雷只在下角做成了一小块活棋,中腹一条白龙却成困兽犹斗之势,想要奋力逃出生天,去与那块活棋相连,却无奈被谈远航不紧不慢地一一化解。黑棋缠住白龙,占尽了上风,却并不急于将其点死,谈远航脸上挂着猫戏老鼠的悠然,任凭白龙在棋盘之上左支右拙。又过了几着,白棋的气眼愈来愈少,谈远航也终于意兴索然,手上顿时加快,黑子落盘,白龙被屠之势已成。谈远航歉意地冲楚听雷一笑,道:“楚公子承让了。”说着,伸手便去提子,不料棋盘上的白子竟纹丝不动。他轻咦了一声,手上微微加力却仍旧如此,定睛细看,才发觉白子竟是牢牢黏在棋盘之上。

他霍然抬头望向楚听雷,却见楚听雷张开折扇,笑意盈然:“小弟伤势初愈,内力有些不听使唤,方才落子之时竟不知不觉间将内力加诸于这棋子之上。小弟下手不知轻重,谈老板勿怪。”学的竟是谈远航适才的口气,倒也似模似样。

谈远航摇头苦笑,心中却颇为踌躇——以他的内功要将白子悉数提起轻而易举,但难就难在这棋子乃是瓷器做成,轻薄易损,偏偏又珍贵异常,万一一个不小心损上一些,那才真要后悔莫及。一时,竟左右为难,想不出甚么法子来。

楚听雷等了片刻,才好整以暇地道:“谈老板胸襟宽广,居然不提这片死棋,诚心是让着小弟来的,我却之不恭,也就不客气了。”捡起一粒白子,往棋盘上一落,不但反劫杀了小一小块黑棋,白龙更是破云而出,与下腹的活棋相连,对黑棋形成合围之势,顿时令盘面形势逆转。

谈远航眉头深锁,一言不发,只是凝神注视着棋盘。良久,才展眉笑道:“这盘棋是谈某输了。”

楚听雷起身道:“小弟心中所疑之事牵涉极大,不能不打探清楚。但于棋一道又远不是谈老板的对手,不得已才出此龌龊的下着。这里,先向谈老板赔罪了。”说罢深深一躬。

谈远航侧身让过,并不受他这一礼,正色道:“孙子在其著作中开篇便言:兵者,诡道也。纹枰之道,便是以黑白棋子为兵,在这纵横十九道之上厮杀,较量的同样是诡道。阁下方才的行径虽然无耻,但善奕之人未算胜,先虑败,谈某未能料到阁下竟会以无赖之招败中求胜,输了也无话可说,楚公子用不着赔罪。”

楚听雷毫无尴尬之意,笑道:“谈老板有言在先,若小弟胜了,便有问必答,可当得真?”

谈远航沉吟了一下,忽而笑道:“那也得楚公子先将这棋子起出,完璧归匣才行。咱们丑话说在前面,若损坏其中一粒,你当谈某就不会耍赖么?”

※※※※※

谈宅的小厮捧了银盆进来,谈远航净了手,又接过一张雪白的毛巾拭干水迹,方才道:“楚公子有甚么话,这就请讲吧。”

楚听雷轻摇着折扇,看了看那小厮,谈远航轻轻一笑,道:“平儿,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先退下吧。”

“是。”那小厮答应着,捧着盆子退了出去。

楚听雷轻咳了一声,道:“这第一件事嘛,便是请问谈老板,可识得孙天罡?”谈远航一怔,道:“阁下说的这孙天罡,可是大慈大悲教教主?”

“正是。”楚听雷道目光犀利,直视着他。

“喔。”谈远航点了点头,道:“孙天罡高举反旗七年,兵火遍及江南半壁,这天下恐怕没有几人不知他的大名,谈某又岂能例外。”

楚听雷慢吞吞地摇着扇子,道:“小弟指的可是认识,而非听说,谈老板切勿打那马虎眼。”

“不认识。”谈远航干脆地道。

“当真不识?”

“当真不识。”谈远航微微有些不耐烦。

“哎。”楚听雷轻叹了口气,道:“原来谈老板也是言而无信之人,看来楚某方才那盘棋也是白赢了,只可惜我搁着脸皮不要,连那龌龊的赖招也使将出来,却只得一个丢人现眼而已。”

谈远航不动声色道:“阁下凭甚么断定谈某一定识得那孙天罡?他行的可是谋反之事,要祸及九族的,楚公子切勿信口开河,连累了谈某。”

楚听雷冷笑着,俯过身子仔细地盯住谈远航的双眼,道:“这大慈大悲教说是邪教,其实尊奉的乃是大悲观世音菩萨,说白了也就是一群佛教徒的组织而已。二十年前,当今天子诏令灭佛,佛教徒们分崩离析,散落四方。孙天罡当年在越州活动,打的就是恢复佛教地位的旗帜,也难怪他能在短短几年之内积蓄到如此庞大的势力……”

谈远航此时拦住他的话头,道:“阁下所言,都是谈某闻所未闻之事,不过谈某对此却毫无兴趣。只是那日谈某在清音寺追祭同门亡灵,楚公子是亲眼所见,这一节上,也无从隐瞒,索性痛快地承认自己出身佛门好了。但楚公子若据此便咬定谈某一定识得那孙天罡,一定与大慈大悲教有所瓜葛的话,则未免太过武断了吧。”

楚听雷微微抿起嘴角,道:“小弟的属下,喔,也就是被谈老板出手重创那人打探得很清楚,孙天罡起事之前,谈老板一直定居在越州。七年前孙天罡亮出反旗之时,谈老板便离开越州赴京,开了那天龙粮庄。小弟听到此节之时,便不由自主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想来也只是时间上有所巧合罢了。这世上巧合之事太多,真是数不胜数。””谈远航淡淡地道,“这么说来,阁下是怀疑谈某乃受孙天罡派遣,潜入京城的奸细咯?呵,真是异想天开。”

“非也。”楚听雷从容一笑,道:“小弟绝非怀疑谈老板是孙天罡的属下教众。以谈老板的武学造诣,孙天罡即便不死,这一辈子也休想拍马赶上。再则,谈老板虽名为商贾,但眉宇间却不时流露高旷风华,品味更是卓雅不凡。孙天罡虽然教中从属数十万,却终究不过是一介草寇而已,试问谈老板这等人物又岂能听受他的驱使。”

谈远航道:“过奖了,那阁下也不认为谈某乃孙天罡的属下了?”

“是。”楚听雷道:“小弟对此从未有所怀疑,小弟只是判定谈老板乃大慈大悲教中身处上位者,在教中的职位尚在孙天罡之上。”

“荒唐,荒唐!”谈远航不禁失笑道:“那孙天罡号称教主,若谈某位在其上,又该称呼甚么?太上教主么?”

楚听雷叹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谈老板好歹也是佛门弟子,难道不知巧言诳语者,死后要入拔舌地狱的么?楚某早前在大慈大悲教中卧底……”

“喔?”谈远航插口道:“楚公子在那里面做过卧底?”

楚听雷白了他一眼,却不理会,只自顾自地接着道:“楚某卧底之时已接近邪教核心,常听几位掌控大权之人说起一位叫渡昙大师的人,提及他时,教中众人连同孙天罡在内都是语气恭谨。”他斜睨了谈远航一眼,又道:“虽然邪教最终覆灭,但楚某却始终未能查清那渡昙大师的身份,是以一直耿耿于怀。毕竟剿灭邪教,楚某出力不少,生怕留下后患,将来于己不利。那日得知谈老板早年一直定居越州,邪教起事之后才北上赴京,再忆起谈老板的出身及风采,不由得上了心。回京之后,楚某托人查到了当年封存的清音寺僧人的度牒,其中就有一位生于天道二十二年的小和尚正是法名渡昙,且为方丈普空大师的关门弟子。据文书记载,当年清音寺成年僧人均护法*,而未成年的童子沙弥则被勒令还俗,遣返回家。这位渡昙大师其年只有十三岁,想必也是被遣回了老家,而他籍贯正是在越州。”

谈远航镇静自若,双眸之中依然没有半分的波澜,摇弋的烛光正好映照着他微微仰起的脸庞,苍白透明的肌肤之下,似乎能见到血脉在安静的流淌。

“二十年之后,那小和尚也有三十三岁了,正与谈某年纪相仿。”谈远航轻叹了口气,道:“这是否是楚公子接着想说的?”

楚听雷悠然地摇动着折扇,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呵。”谈远航轻揉着太阳穴,道:“楚公子果然了得,谈某自问隐藏极深,却不料连根带底都被翻了出来。既如此,也就不必再瞒阁下,不错,大慈大悲教正是我一手创建,那孙天罡也是我的亲传弟子。”

楚听雷的目光停留在谈远航袍带上吊坠着的一颗珠子上,半晌才叹道:“大慈大悲教起事七年,在戚大将军出征前,天子曾六次点将进剿,每一回不是领军大将暴毙营中,便是粮草后勤出了问题,以至六次围剿均无寸功,令乱军逐渐坐大。原来是有谈老板坐镇京城运筹帷幄,难怪,难怪。”

谈远航笑了笑,道:“这运筹帷幄四字实在令谈某汗颜,最初谈某只知下些笨功夫,屡屡深涉险地,去那千军万马之中刺杀主将,虽说都能得手,其间却也多次险象环生。后来得高人指点,方才茅塞顿开,贿赂了兵部要人,得到了为大军供应粮草的差使,这才省事不少。”

楚听雷道:“小弟有所不解的是,孙天罡既为谈老板的弟子,为何未得阁下真传?否则,也不会三招之内便在楚某枪下送命,这是其一。其二,戚猛挂帅出征,谈老板为何不故技重施,却听由大慈大悲教就此灰飞烟灭?”

谈远航摇头苦笑道:“阁下的问题可真不少,看来谈某这一局棋输得当真不值。也罢,既然今日已向楚公子透了底,不妨都敞开说了吧。这第一问是因为孙天罡当日拜在我门下之时,我便看出他野心勃勃,生怕将来不好驾驭,只传了他一些粗浅的功夫,却不料仍让他博了个南北两朝青年一代第一高手的名头,想来真是好笑。至于第二问么,也正是孙天罡七年来久居高位,生出自立之心,逐渐不受谈某的控制。谈某只好假手官兵,做那清理门户之事。”

“清理孙天罡一人倒也罢了,可居然连数十万教徒、十余座州县都一古脑卖与官兵,谈老板好大的气魄啊!”楚听雷目光咄咄,逼视着谈远航,“其中难道就没有另外的玄机么?”

谈远航缓缓垂下眼帘,嘴角却抹过一丝难以令人察觉的锋芒,“阁下又想说甚么?”

“好,我来问你。”楚听雷道:“那日有刺客进宫刺杀覃王,被我属下挡下。他回禀说,那刺客的武功走的是当年清音寺的路数。请问谈老板,这刺客与你有何渊源?”

谈远航依然闭着双眼,却不发一言,似乎睡着了一般。

楚听雷冷笑道:“我猜这刺客九成是谈老板的手下,你造反也就罢了,如今却卷入皇室立储夺嫡的纷争中,究竟有何目的,躲在你背后的又是哪位大人物?”

谈远航骤然睁开双目,冷冷地看了楚听雷一眼,道:“你问得太多了,也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往往短寿,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就更活不长了。”

“是么?”楚听雷笑得有恃无恐,“谈老板以为缄口不语就能守得住秘密么?你即便不说,小弟也能猜到几分。”

“喔。”谈远航轻声笑了起来,“楚公子又想讹我么?”

(古代围棋与现在规则之上多有不同,很大的区别是行棋之前要现在棋盘之上摆上四颗势子;其次,古代围棋是执白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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