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条平江河，河水将一条平江街分为东街和西街。而这“官秦”与“商秦”两家人，各据东西两街，虽曾源于同一支血脉，但如今却老死不相往来。原因是——
东边的“官秦”是关外的外族“旗人”，西边的“商秦”是江南的汉家“遗明”。
“快快！东边的来淘米了！”呼噜隆冬、哗啦乒乓……西边的秦家人赶紧搬出大筐大筐的菜来清洗。
“上荷叶肉！”东边的秦家人在二总管的带领下又抬出绿油油肥嫩嫩的菏叶，还有整块的精后腿肉。
“备鱼！”西边当然不肯服输，好多条十好几斤重的大活鱼被当场破肚宰杀，浓浓的鱼腥掩过香味。
“提笼！”东边早有准备，从河边石栏杆上解下三根细绳子，里头网着的是大早从湖里捞来的活虾。
……
东街上面朝西的一间彩丝铺子楼上，两个年少的姑娘正轻轻拨开竹帘子往外看热闹。
“无音，西秦家经常这样？”左手边上一名绿袄的女娃儿问同伴。
“不是经常，”右手边上穿粉袄的秦无音回她，“是每天来一回，他们不腻味，我都烦透了。”
“怎么不跟主母说说，这样不是让人看白戏吗？”
“玥桐，”无音低声凑近了说道：“如今东秦主事的是二伯母，奶奶跟大伯母已经不管事了。你们刘家的定园讲究守拙，现在的东秦家可大不守。”
“祸。”
无音一呆，她望着童年伙伴恬静却清冷的完美侧面出神。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水养出来刘玥桐这么奇怪的美人胎子？不过她自己在别人眼中也很奇怪就是。
“嗯，除非二伯休妻，要不然就得等大堂哥娶个得力的了。”
“呵，你们东秦家还是讲究祖训‘娶妾穷三代’？”
“不是讲究，是好处多。你看，娶个妾室进门，嚼用要多少、例钱要多少，生的女儿明明一样地养，出嫁时仍然比人低了一分。”
“所以啊！”刘玥桐抢过无音的毫毛画笔，细细修正薄绢上一朵绽放了一半的紫牡丹，“你家的无枚堂哥就可以在外头为了个伶官和李家大公子争风吃醋？”
无音一惊，“李家大公子？”
“可不是！全城丝家的大佛爷织造李家老爷的长子啊……你们东秦这回宫里的生意肯定抢不过西秦家了。”
无音一听本来想拍桌子的，后来见到玥桐意有所指的眼神，慢慢静下来，然后也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顽劣笑容，“是呀！有热闹可看了！幸好我们家的百牡丹缂丝屏风是早就定好的。”
玥桐睇了无音一眼，“女孩儿家的，不要那样笑！”
“好好好！”无音更加无赖地挨到玥桐旁边，硬要和她同坐在一张不甚宽敞的椅子上，“玥桐姐姐，你嫁到我们家吧，好不好？好不好？”
“去——西秦家的三老爷上个月还向我父亲打听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怎么不由女眷向你母亲打听！”
“所以我父亲说要回家和我母亲商议，探探我的口风。”玥桐画完这朵牡丹，结果被送进屋子的荷叶米包肉和清水河虾勾引了馋虫。
“如何如何？玥桐，嫁进我们家能天天吃到这样的好东西。”无音继续勾引道。
“可你家的男儿看上去没几个优秀的。”玥桐继续挑剔着，“不能不说，西秦家二老爷和三老爷的公子们都不错，能文能武，能看能用——”
“可、可是他们可没有不娶妾的家训！”无音急急忙忙扔出撒手锏。
“不娶妾就一定是良人？”玥桐好笑地点点她的额头，“我比你大两岁，这两年的米饭可不是白吃的！”
“讨厌！又教训人！人家是好意……”
“乖乖儿的，无音，别被你那些伯母们耍得团团转。”玥桐趁她没注意，把盘子里最大几个虾子扔进自己的酱醋碟子里——不论哪边的秦家，都是会享福的人呵，连这酱料都调得如此鲜美，不妄自己辛苦画了一上午的牡丹！
“唉！”无音小心地将几张花样底稿收进檀木小柜子，又不放心地重新铺好吸水的草木灰，关上柜门后才坐到小饭桌边。“我是想能经常跟你说说话嘛！”
“还有我的画儿！”
“是是是！”无音继续贡献蒸得最透却又丝毫未烂的荷叶包，“可我们爹也是你家茉莉和玳玳花儿最大主顾啊。”
“是你和你弟的爹，不是我的爹。”
“哦……如果我弟比我大些就好了，那你一定能做我嫂子。”
“你再说我就不上你家的楼了！”
终于打破这位“姐姐”的冷淡从容了，哈哈哈！无音在心底笑得直打滚，面上还得赔笑。“哎，我知道，我弟弟这只癞蛤蟆是配不上你的。”
* * *
东西秦的故事，是平江东街和西街上的茶肆中最受欢迎的一折戏，比早年的《西厢记》、后来的《长生殿》和最近大受欢迎的《桃花扇》还要引人入胜。又因为横跨平江河的观直桥两头的茶肆都是秦家的铺子，因此秦家二掌柜和伙计跑堂们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可小看——
“话说我们家太姑奶奶特别喜欢萧家主子爷没了妈的闺女。您还别说，大伙儿都认为这关外的女人头大脸方、嘴阔腰粗，是不？您就错了！我们太姑奶奶养的这个闺女儿啊，那可是标标致致、文静可亲的大美人！诶，姑奶奶就奇了：这蛮荒草地，怎么也能生出江南山水一样的人物来呢？不行，看来这萧家的风水好！于是啊，她就带了守寡的婆婆、守寡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在那堡垒里落了脚……哎哟，程老，您可说着了！太姑奶奶别的没有，就带了整箱整箱的银子、金子，还有比金子更贵的绸子！这绸子可是用来做龙袍的料子啊，平常人家穿了不是折寿吗？于是只能供在堡里。诶，更奇了，远近左右的人都知道萧家来了财神婆，各个都想打劫捞一票，可是啊，这萧家的少爷，祖上是契丹的勇士。什么叫勇士？就是连……连那时关外刚兴起的金国都怕打过去损兵折将，怎么办？他们就派了人，向这位小姐求亲……”
东秦茶肆里兼任说书的跑堂，每天准时都会说上一段关外的奇闻，顺便吹嘘他们家神奇的太姑奶奶的发家故事。大家对她离奇的婚姻和家财的数额非常有兴趣，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老少们过来付上六文钱，泡上浓浓的一大杯带了点茉莉香的老茶叶，配上两个又耐嚼又耐饥的糯米团子，听段故事打发了大清早的好辰光，然后各自上工做活去。
“嘿哟喂，那时候山西富裕，真的富裕。在俺答犯边之前，那可是出了唐太宗的好地方！不说皇帝，那就说说卫青、霍去病、关云长、薛仁贵，那些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哎，要说坏，就坏在那群没命根子的太监手上！咱们主子爷们的老家有铁、有盐、有绸、有瓷，哪一样不赚钱？嘿，自从来了群太监，那个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对！不光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魏忠贤大贼坯子，大大小小的税监，啊，连地方州府县衙门的人都敢欺压。这税啊，都收到我们现在的少爷们头上了……对！就是收到孙子辈的不够，已经收到曾孙子辈儿头上！这朝廷能不完吗？啊？！……”
西秦的伙计从不会在说书上甘于人后，吃食上头更是标新立异，每日里翻的食牌子都不相同，价钱贵贱请君自便。观前的小摊主们扔下十文铜钱，吃一碗放了虾皮、紫菜、腌菜帮、葱花和盐巴酱料做成的豆腐脑，配上一副芝麻大饼夹油条子，热热地吃着，再听会儿大明朝的旧事，回头摆摊的摆摊、叫卖的叫卖、返家的返家。
楼下的花厅兼饭厅里也正在吃早饭——
“爹，无雍，刘姐姐家的菊蟹宴的帖子到了。今年扇行那边的新款檀香扇出来没有？”
“哦，好。不过现在的螃蟹还不够肥嘛！”
无音的父亲秦治平排行第三，原配早逝，三十多继娶的继室生下长女无音后、却在生长子无雍的时候难产而亡故，于是秦治平没再娶，只和子女们过活。此外，他还是弟兄中官位最高的——因为修会典有功、升为四品的翰林修撰兼大理寺司官儿，接着……回家来养“病”，馋病。他把最后一只炸荠菜火腿春卷蘸饱了姜醋之后吃下肚，再满足地闻了半天茶盅边缝儿渗出来的扑鼻茶香，然后打开盖子吹了吹，一口就将半温的茶喝掉半盏。
“爹，先漱口再喝掉。”无音拿来包了棉套子保温的竹节紫砂壶，给父亲再斟满一杯喷喷香的茶；再把最后一块糯米糖藕从弟弟秦无雍的爪子下抢救出来。
“现在是吃雌蟹的时节，刘姐姐说这回要把***和金桂香露入肴，保证牢记这味道一整年。”
“香露？刘家怎么肯下这样大的血本？”无雍无比惋惜地看着姐姐把他到手的好料放进嘴，只得将就半个巴掌大小的现蒸香菇菜包。
“听说皇上明年要南巡，可能上咱们城里住一宿，大家都卯足了劲，想献上些什么好东西，好光耀、光耀。”
“那肯定是上织造府喽？”
“难说！所以听说从各知县到知府到巡抚到两江总督，都在猜皇上会兴起走哪几个地方呢！”
“怎么？刘家的那座定园也想接驾？”
“不会，那里当行宫是不大可能的。但定园左边是虎丘、右边靠近枫桥。要是皇上兴起，保不准就踏进琉璃花房看看了不是？！”
“做梦！”老爹发话，“皇上看的是农、渔，文人古迹。连园子都不会去，更不会去看花儿！”
“诶，大家不都是在做着白日梦嘛。爹，您看，这帖子背后写的就是白日花梦！”
“哼，他家如果真的有孝心，就贡给宫里香露得了。”
“爹，贡品没钱拿的。可如果是织造或是接驾的人采买就不同了。”
“奸商！……宝贝，嘿嘿，这茶已经没茶叶味儿了……”
“哦，也好，爹该去书房写写字儿了。要是您的字和画好的话，我们也不必花大钱请人画扇面了。一个扇面跟三两上等的碧螺春一样价钱呢！”
“呃……那，爹去捧刘家的场？”
“听说还要作诗。爹，我知道您除了柏梁体的联诗，其他的诗、词、曲的还是不错的！”
“哦，那是，那是。”宝贝女儿无音有点松口，好事！“虽然不及有名的文人，可也还过得去，呵呵。”
“嗯，我私底下关照他们给您准备一壶今年雨前的顶尖狮峰龙井茶吧！”无音瞪向挤眉弄眼直打暗号的弟弟无雍，“对了，无雍就多安排几个可以一起谈谈功课的子弟，明年的童试先去考了试试看——别翻白眼，我知道别人家的儿子十六以后才去考，可西秦家的秦非余十五就考上童生，明年就要去乡试了！我不指望你明年就考上，但也不能太落后于人呀！”
“对对！好，好！”老爷子一听，不顾儿子满脸的灰土，直乐得胡子都卷起来了。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女儿当家是老爹爹的福分哪！哈哈哈，他心爱的狮峰龙井……
“那如果我明年考上，童生，就给我每月三两银子？”
“明年？三两加一吊钱都成！”
“那就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老爹在旁边看两个儿女每日一斗的“盛景”，乐呵呵地抚着胡须。一个人在京里做那芝麻大的官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家让女儿管着、儿子追着，其乐无穷啊！
* * *
城里有好些个礼读商家。像刘家和东、西秦家都是代代出举子的商人世族，但家人亲族中少有大官；另外的如王家、李家等则是世袭官宦兼买卖的家族，且和皇家关系非同一般，当然也更加财大气粗。不过这两类在百姓眼中一个比一个有钱的家族，互相之间看对方不顺眼便是。
“我家出去的奴才都能挣上五品，他们不过是个下州知府，得意个什么劲儿……真是小门小户的，一辈子上不了台面的下等货色！”李家是钦封的世袭织造，是皇家的奴才，掐眼蹭脖子的就是看不上秦家，而对不喜在外族皇朝中为官的人家更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什么东西！几个丑死了的大脚女人，看看、看看，明明是汉人，倒成了满人的狗奴才，还当奴才当得那样得意！贱人！”仕子汉人家连女孩子们都把关外来的人当成化外蛮夷，吟诗结社也绝少让旗人家的女子们进内门，生怕这些丑八怪们玷污门厅、有碍观瞻。
菊蟹宴上两拨人马表面上和气生财，私底下男人和女人们都泾渭分明、各据一方，谁也看不起谁。尤其是女人们间，明里暗里的更是精彩。
“啧，那朵牡丹纱绢真是不伦不类。”
“是呀，你瞧瞧那把扇子上的丑人，笑死我了！”
“噗——”
“呵……”
秦无音和刘玥桐因为不是当家人，乐得躲在水榭的楼上小声地评头论足——若是让两方自鸣得意的女人们知道她们这两个黄毛小丫头如此无礼，定会掀起风波来。
“诶，说实话，你爹和你哥哥们知不知道你比他们都有钱？”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伤了他们的自尊。何况我还在吃爹爹的供饭呢。”
“他们想把你嫁了。”
“放心，爹不会随便将我嫁人。我可是和其他刘家的女孩儿不一样。”
“嗯嗯，你是旗汉通吃。听说李家有意纳你为妾。”
“妾？做梦！”
玥桐整了整金边长袖和绿锦袍，窈窕地步下楼梯——她的打扮大概会让其他的女孩儿们眼热吧？！可惜了，只能穿旗服的姑娘们……包括无音妹妹。
而无音则对着她轻快的步伐大惑不解：奇怪了，明明小脚闺秀们走路要人扶、喘气要人抚，怎么这个玥桐走起路来不比她慢！玥桐姐到底有没有裹脚？
“女人家吃雌蟹会容颜更美……菊香、配上梅子酒，才是本埠道地的吃法……”宴上，主人家的招待主母是玥桐的母亲。刘夫人虽然是继室，但出身杭州的儒商仕族，气质优雅而且文采过人，可她却无丝毫才女的高傲，而且最最要紧的是出手比较大方，因此不论是汉人家还是旗人家的妇人女孩们都喜欢她。“……您尝尝这个龙井，是今年雨水前我杭州娘家茶园里产的，一般人有钱也买不到。”
刘夫人拿出手的东西都是夫家和娘家或是大女婿家、二媳妇家或是哪个小叔子媳妇家的东西，而且最狠绝的是外头普通铺子里买不到。
所以无音也学她，上门作客送的礼是自家楼下沿街铺子里的扇面配上自家伯伯的画作：她的二伯秦曦平是小有名气的工笔花鸟画家，不过也嗜喝顶尖的好茶，她只要奉上一小罐子龙井佳品，就能弄到一把可以卖到十两纹银、绝无第二把的好扇——临摹下来的荷花送去她掌管的小织坊作成缂丝荷包，绝不浪费二伯的好文墨便是。
寒暄结束、菊蟹宴正式开始。每位客人占据一个小几，每人一份相同的吃食、蘸料、酒和小菜，还有一小盆***茶用来净手；使女丫头婆子们来回走动伺候，而主人家的闺女侧室们间或音律助兴，好不气派。北方来的女客不少是第一回吃这样雅致的席面，纷纷赞不绝口。殊不知，这只是学着秦汉古风罢了——当然是汉人的。
无音吃螃蟹吃得有些腻味了，只细心研究刘家自制的酱料和自酿的米酒，想着刘家即使战乱也能保持数代殷富的秘密，就在这吃食和花儿上头了！瞧瞧，玫瑰香露、金桂香露、玳玳香露、玉兰香露一出现，女人们付银子付得可勤快了，像抢的一样！谁让刘家的好香露只做贡品和“馈赠”的礼品，夫人小姐们只有在内宅宴会上或是手帕闺秀来往时才能弄到小小一瓶、两瓶，即使二、三两银子的天价，大家也是眼皮子不眨得争抢——
“你家这样摆宴席可比开店铺强多了。”无音把头凑到玥桐这边。后者刚应付了一圈客人，累得什么似的。
“不是啊，前院男人的席面可是什么都不卖的。”玥桐连忙澄清。
“哼，你们卖人。”专门向权贵推荐家境不好的仕子，三方得益，其乐融融。
“这就是你们秦家的短处了，你们光知道资助仕子，不晓得教他们怎么得富贵荣华。”顺便拉一把引路人。
哦哦！无音咬牙，侧右后方那个老妇人一心想把玥桐姐姐领回去作当家媳妇。跟她抢人？没门！
“对了，你弟弟无雍也在前头，正让你家爹爹逼着作诗呢。”
“他作的诗不能看。估计大了连从四品都爬不到，还不如在家做做生意。”
“哪有你这种当姐姐的！”玥桐挺想踹无音几脚。可怜的、聪明的、好学的、上进的无雍，怎么就不生在刘家、好供着考科举光宗耀祖去？她们刘家诗人词人的也出过不少，可不知是运气不佳还是风水不好，愣就没出过一个贡士，全部是捐的监生……丢人现眼啊！
“我这个姐姐哪里不好？我对他说了，明年考上童生就给他加两倍的零花。”
“我出四倍，让他当我家的儿子，行不？”玥桐玩笑道。
“有何不可！我立刻让我爹来下聘，我弟弟不就成了你家儿子了？！”
“……算了，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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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苏州古称平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