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父母恩误斥石子憨子怒刀斩泼皮
话说刘石子在山上睡了大半夜,凌晨露水重,将他那碎皮子拼凑起来外套都打湿了,从梦中冻醒过来,见到天色也已经有些微亮,于是起身活动活动发麻的四肢,将那没有锋刃的‘破刀’又揣在怀里,朝家里走去。
这一夜不回家,昨天还是重阳节,连祭祖这么大的事情都耽搁了,刘石子想着,回去铁定逃不了老父的一顿训斥,还不如直接到那东家家里砌墙,晚上再回去。
于是又转了方向,朝东家走去。
到了东家,却远远的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正在没砌完的工地上忙碌。此时东方才出现一丝鱼肚白,天色还这么早,父亲却已经开始工作了。
看着父亲微驼的背脊,刘石子的鼻子有些发酸,自从自己可以单独干活之后,父亲就由自己出工,而他却在家里,帮助母亲打理农活。
刘石子知道,其实父亲是指望在东家家里干活,吃的可以好一些,刘石子好长身体。而且母亲这几年身体越发的差了,也已经下不了地了,却没有想到,自己一夜未归,父亲却又到东家这里干活了。
“你昨天跑哪里去了?东家说你中午就回了,可是家里却没看到你的影子?”原本以为见面父亲就会骂自己的,可是却没有想到父亲非但没有骂,反而心平气和的开口问话。
刘石子本想说自己昨夜的遭遇,可是想起那木员外在自己的背上死掉,要是被人知道,怕是脱不了干系,又见到东家的女人正站到那边看着这里,于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刘石子的父亲见他不回自己的话,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撒,此时在东家面前,还要干活,不好教训儿子,自己和气的问话儿子却不回,心中更是火起,也顾不得东家怪罪,出声就吼道:“老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小子才多大点,翅膀倒开始硬了,居然不回家?问话都不屑回了,看来这个儿子不要也罢……”
越说着越生气,从旁边随手抄了一把橇条石的杠子,朝刘石子的头上就打了过来,盛怒之下,出力也就没个轻重,不过这父亲到最后还是后悔,要是将儿子打坏了可不好办,可是手中出力太打,收不回来,只得偏了准头,砸在了刘石子的肩膀上。
刘石子虽然健壮,但是他父亲一辈子的泥瓦匠,臂力也不小,这一下砸的结实,虽然最后已经收力,还是痛的一哼,手臂都抬不起来,额头上冷汗直冒。
那边东家女人见到动手了,赶忙过来劝住刘石子的父亲,拖着他回屋歇歇再干,不要气坏了身子。
这刘石子的父亲心里虽然已经在后悔打了儿子,见刘石子痛的厉害,更是担心,但是有外人在,面子上又放不下来,只骂骂咧咧的道:“生了个不孝的儿子,以后你兔崽子别想进家门了,你不是能耐了么?都不回家了,以后也就别回了,滚,爱去哪去哪……”
不说这东家女人劝了父亲回屋消气,刘石子被父亲砸了一杠子,痛的厉害,又想起父亲骂的那些话,自己心中委曲。
要说昨日又不是自己自愿的,都是被那武家的人逼的经历了那些事儿才没有回家,而且昨夜他又吓的不轻,连死人都见了。更是恍惚。
有句老话叫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话并不是说什么职业的人生的孩子就得什么职业。只是这刘石子和他父亲的性格上,确实是有得一比,两人都是倔强,犯起毛来,几头牛都拉不住。
刘石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肩膀肿的老高,揉也不揉一下。可是刘石子的父亲终于在屋里歇息了一下,心中挂念儿子是不是被自己打伤了,想出来看看。一出门就发现刘石子还在那里站着,动也不动的,又来了气,跑上前骂了几句,又说了句:“以后就当没你这儿子”
的话。
刘石子心中本就委曲,此时倔强脾气上来,也不出声,转身就走。他老爹见他转手走人,也是来火,骂的更起劲。
话说刘石子从东家那里出来,走了老远终于听不到父亲的骂声了,可是此时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想想还是先回家看看,昨夜一夜未归,母亲定为自己担心。
正走着,感觉肩膀还有些痛,于是抬手去揉,正好碰到怀里的刀。想到自己昨夜的经历,心中更是不忿,那武家的人也太蛮横了,自己不愿意还偏要压自己带路,害的现在被父亲训斥。又想到这刀,那木员外做个老爷却真没什么意思,这个连锋口都没开的破刀,还当个宝贝护着,连性命都没了,还记挂着。
心中想着这些,他又忍不住掏出刀来看。一路上将刀抓在手上,胡乱的舞弄几下,又拔出鞘来对着路旁的树枝乱劈几下。
要说这刀是真的沉,只怕有百十斤重的样子,刘石子力大,单手挥动开始也不觉得吃力,久了也感到不支,一个没留神,将刀甩了出去。
刘石子连忙追在后面去捡,却见那刀落到前面的灌木丛中,从灌木丛里传出一声“哎哟……”的惨叫。
刘石子心中一慌,这刀飞出去莫不是把人砸了?跑过去一看,却发现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正坐在地上,抱着双脚直喊痛。
那刀正摆在一边,看样子是将人家的脚砸了?刘石子连忙跑上前道歉:“这位老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俺纯粹是无心,这个……”
“什么?无心?你认为无心就能砸人脚了?”那年轻人见刘石子眉目间颇忠厚,样子也稚幼,说话又憨厚,从地上蹦了起来,叫骂着。
刘石子觉得事情本不该是自己一人不对,争辩道:“老哥,你说这,俺也是不小心……”
“不小心?你没见一大活人啊?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这……俺哪知道树丛里还有一人哩?”
“什么不知道,这么一大活人你不知道?”那人见刘石子争辩,蹦的更欢了,一边蹦还一边叫唤着,又看看刘石子身上的衣服,恐怕当不了几个钱,于是眼光转到地上的那把刀,说道:“算了,我也不和你计较了,这刀就赔给我当个医药费罢。”说着还一瘸一瘸的走过去,伸手捡刀。
这人显然是没想到一把看起来只一尺多长的刀会这么重,一下没提起来,加上他可没有刘石子的力气,脚下一滑,窜倒在地上。
刘石子本来就觉得这刀不太平常,恐怕真是什么宝贝,此时哪里会让给这人,见到对方没有捡起来,连忙跑上去捡起刀,准备收起来。
这下这人可不愿意了,从地上爬起来,见刘石子正好躬身捡刀,随起一脚提在刘石子肩膀上。这一下,正好踢在了刘石子左肩上,这里他父亲拿杠子打的伤还没好,又被补了一下,刘石子一阵吃痛,跌倒坐到地上。
那人见刘石子被自己一脚踢倒,于是走上前,抬脚又踢,打的更是来劲,哪里还有半分像有脚伤的样子?
话说这人本是附近村子里的一泼皮,平常游手好闲,讹诈路人,诓骗老婆婆的事情没少干。本来今日在村子里偷空摸了一只鸡,跑到这荒郊烧那叫化鸡打牙祭。吃完后,又躺在树丛中做着做大官发大财的白日美梦。
却不想被一声巨响惊醒,回头看到一把短刀落在自己身边,当时惊的一阵冷汗,准备跪地求饶,却不想见跑进来的刘石子,以为好欺负,又犯了毛病,想讹点小钱花花。
此时见刘石子被自己‘打’的还不了手,更是得寸进尺,收不了手。
刘石子见这人好没道理,自己已经给他赔不是,他却一直纠缠不休,先是要抢自己的刀,这时更是对自己拳**加,看他的样子,脚伤恐怕也是装的,刘石子人虽然老实,但是却不笨,被百十斤的贴到砸到脚的人,怎么可能还踢的这么欢?
刘石子想的心中火起,早上在父亲那里受的闷气都爆发出来,起身抓住这泼皮的肩膀,一下就将此人掀到地上。
泼皮见刘石子还手,又要爬起来纠缠。
刘石子怒极吼道:“人死球朝天,咋死都是个死,这么欺负人,老子一刀剁了你这混账。”说着随手一刀砍向那泼皮。
刘石子其实也不是真要杀人,即使再愤怒,他暂时也还没胆子杀人,他心中想的好,这刀没有锋刃,砍在身上顶多是痛一下就没了。
何况他也知道自己力大,没有施出全力。可是刘石子却没想到,这泼皮平日饱一餐没一餐的,加上聚赌**,身体早被掏空了,刚才被他一甩,爬起的时候只觉得头晕,又自己倒了下去。
这下刘石子砍想他身上的刀,正好剁到了泼皮的脖子上。
这刀身重,刘石子这一砍力虽不大,挥动的速度却不慢,惯性下,一刀将这泼皮的人头掀了下来,只剩下点皮肉连住,斜挂在脖子上,晃晃悠悠的,朝外喷着血液。
刘石子失手把人杀了,心中慌张,四周张望没有人看到,也不敢停留。抓了短刀转身逃离现场。一口气直跑的喘不过来,这才瘫倒在地上,双腿还在止不住的发抖。
虽然昨天晚上,刘石子就见过死人,那木员外背上的伤口也见过了,可是那毕竟不是自己动手的,刘石子虽然害怕,但是还没有到怕到颤抖的地步。
这次却不一样,那泼皮虽然可恶,但是却是刘石子亲手砍了人家的头,这下他慌张的要比昨夜厉害多了。
在树林里找了个树洞,刘石子躲到里面,身上的衣服和短刀,都还沾着血,树洞里弥漫着一股腥气。刘石子越想越害怕,只觉得胃部一阵绞痛,张口就吐了出来。从昨夜到现在,刘石子还没有吃过东西,这下吐也吐不出什么来,只干呕了几口黄水。
这一下呕吐,加上刚才一阵疯跑,刘石子只觉得两眼发黑,头脑发晕。可是树洞中却充满了呕吐的淬物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味,刘石子在里面呆的难受,再也受不了,又跑出来吐了一会。
在山里找了一条小溪,刘石子将身上的衣服放在水里猛搓了一阵,又将短刀洗干净了。可是这衣服上的血,好像永远也洗不净似的,总是有一股腥气。
越是这样,刘石子搓的力气越大,直到洗的两手都被水泡的发白,才将衣服提起来,拧干了披在身上。
杀了人,刘石子也不敢立刻就回家了,在山里挨到天黑,才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直到远远的看到那扇狗头大小的窗口中,闪耀着光亮,刘石子终于忍不住,泪水从眼眶滑出。
走到家门口,刘石子正准备推门进去,却听到窑洞里父亲还在骂着:“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出息了,不回来也好,这辈子咱俩口子相依为命,就不指望那个兔崽子了……”
刘石子伸出去推门的手又缩了回来。自己这是杀了人的罪犯,回家的话会不会连累父母?还是和父亲说的一样,这辈子都不回了?
刘石子越想越迷茫,缓缓的坐在了门槛上,默默的流着眼泪,却不敢发出声音,惊动屋里的父母。
此时他的心中,多么希望自己能叫一声母亲,然后走进窑洞,在暖暖的炕头坐一会,哪怕是父亲再打他也好。可是喉咙里却好像有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喊不出口。
“这娃,咋就不知道归家哩?”
母亲的声音在屋里传出,充满了无奈。刘石子再也忍不住,他怕自己哭出声来,只对着家门,重重的叩了三个头。
头撞在坚硬的土地上,咚咚做响,刘石子再次起身的时候,额头渗出一丝血迹来。
刘母在屋里,似乎有什么感应似的,突然抬头问道:“俺好像听到娃回来的声音了,老头子,你出去看看。”
“唉,哪里有什么声音,别瞎想哩。”
“你出去看看……”
“唉……”窑洞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刘石子的父亲颤巍巍的从里面走出来,盯着空荡荡的门口,愣神的看着夜色……
……
刘石子躲在柴草跺里,知道父亲失望的关上了门,才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已经不敢再在门口多呆,只得转身离开。
在经过村口的时候,有一户人家的狗开始吠喊,刘石子仿佛又听到母亲在问父亲:“狗叫哩,是不是娃回来哩?”
他走出村子的时候,放声的哭了出来……
这是刘石子记事以来,第一次哭泣。在别的孩子还在为一个吃食,或者一个小巧的玩具哭的时候,他已经随在父亲身后,站在旁边看父亲拖动条石砌墙了。在别的孩子还在竹马哒哒的玩耍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搬动着比自己还重的石头,帮父亲砌墙了。在别的孩子还在私塾里琅琅诵读时,他已经代替父亲,出工砌墙了。
可是说,他现在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是却和其他二十岁的人一样,他吃过太多的苦,他也受过太多的累。
这一切,留给他的,并不是痛苦,但是也远远说不上快乐。但是现在他要离这一切而去了,心里却说不出的失落……
刘石子想了好久,最终决定去关外,木员外临死的时候,曾经告诉他要去关外找一个叫做粪胡子的人,刘石子决定动身去关外,因为他只有在那里,还算有一个未曾见面的奔头。
在去关外,要从上竿集经过,可是刘石子却不敢去那里,那夜提剑要杀自己的人,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他可不敢冒险。于是他决定绕路,从另一条路到关外去。
刘石子此时不知道,关外到底有多大,在那么大的地方,找一个连真名都不知道,只有外号的人,是多么的难,他没有选择。
一直走到天亮,刘石子只觉得肚子饿的难受,可是身上只有那武家的人打赏给他的两吊铜钱。此时却没有集市,还买不到吃的。
刘石子看到露面的草叶,绿油油的散发着无限的诱惑,他伸手扯了一颗野菜,绞断根系,又拿手擦了擦上面的呢,就这么塞到了嘴里。
生野菜的味道是苦涩的,但是刘石子强迫自己咀嚼,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让自己忘记那夜,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记挂。
“人死球朝天,咋死都是死,可是俺不能死,等过几年,俺还要回来,在父母炕头尽孝……”刘石子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这是刘石子人生的第一个承诺,也是第一个誓言,是对他自己发的,他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发誓要面对神灵。
可是这个誓言,在刘石子的心中,比起对着神灵发出的誓言,更加的坚定。
一路朝关外出发,刘石子不敢走官道,只是远远的隔着官道在树林和山中穿梭,为了不会迷路,他一直保持着自己能看到官道的距离。
在路上,刘石子吃过草叶,吃过树皮,也吃过他自己想办法弄到的野味,生的。他没有取火的火石。
他还吃过蛇,吃过青蛙,这些,都是生的,连着血肉啃进肚子。他要让自己活下去,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木员外是老爷,老爷的朋友一定会收留自己,只要在关外躲过几年,再回来一切都会过去。刘石子在啃着那些散发着浓烈的腥味的生肉时,心里一直对自己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