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华灯初上。
昏黄的夜色之中,夏虫儿轻轻的鸣着。滨江公园的东门口,可以看到小城里的居民们分作几处:有的是三三两两打着蒲扇纳凉说话,有的则随着广场上几个旧音箱里的音乐声翩翩起舞;而从远处隐约传来的二胡声里,却是夹着一二百年来不曾变化的乡间曲调唱腔,将这县城的夜晚衬托得分外悠闲惬意。
只有二十三岁的林剑风,脸色沉静的***着门口刻了公园名字的黄色大石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在人群中彰显出几分格格不入来。
他在等一个人。为这,林剑风出来的时候冲了一个凉,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甚至,嘴里也嚼过了口香糖,从头到脚,虽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时尚,但是整洁、干净,对于向来懒散不修边幅的他而言,已经是极其难得了。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的林剑风习惯性地抬起了头:夜空中只有微弱的几点星光。
“林剑风。”前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收回视线,于是看见来往的千百人里,他已久等的人正袅袅而来。
楚筝一如往昔,却多了些变化,似乎是衣着服饰,又似乎是神情气度。总之,林剑风看不明白,只是隐隐有所感觉。
她在稍远的地方站住,矜持而温和的微笑着。
林剑风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带着纯净的欢喜,他快步向前,走到半途,却停了下来:“我们,有一年没见过面了吧。”
也许,楚筝没有一见面就喊他的小名,也没有像过去一样,略带骄蛮的作踢人的样子,使得林剑风也下意识的拘谨起来。
然后,是二人之间久久的沉默……
“叔叔阿姨的事情……”楚筝挽了一下鬓角的发稍,先开口道,她的目光温柔,其中又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死者已矣,却只留给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希望,至于其他,还是不说了吧。”林剑风的眼中泛起淡淡的愁色,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润。
“你能这样想,最好。”楚筝也笑了起来,这女孩虽然并非绝色,此刻的笑容中却荡漾着无限的风情,恰如清茶,回味悠长。
“想明白这个道理,我可是花了一年的时间。可惜,代价是学位证书没有了。”林剑风苦笑。
一年前,他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突遭巨变之下,林剑风几乎崩溃,匆匆赶回来办理了双亲的丧事,回到学校以后,他昏昏噩噩度过了大学的最后一年,什么论文一类的都弄得一塌糊涂。
林剑风在学校期间本来就是离群索居的角色,这会儿到了关键的时候也没人帮衬,要不是最后他咬着牙厚着脸给院里面分管教务的老师塞了两条烟,说不得连毕业证书也没有。
“还是不说这些了吧,河边的风光正好,我们去那里坐坐?”林剑风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还是,……不了,我今天是来……”说到这里,楚筝停顿了一下,低下了头,她摊开洁白素净的小手,上面是一方翠玉佩,“……把这个还给你的。”
林剑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煞白,双眼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玉人。
楚筝头往后撇,不敢看他。
这玉佩是林家祖传的事物。那时二人高中毕业,所去的大学各不相同,林剑风就将这玉佩连同一尺“两情若在长久时”的素笺送给了楚筝。
楚筝感觉自己在沉默中等了很久,然后她听到面前的男孩儿一声低沉的长叹,接着手上一轻。
“这一年来你我书信电话都少了,现在想起来,到并不是全因为我心灰意冷了。”
林剑风看到楚筝看向自己,似乎还要从那小小的樱唇里挤出几句什么安慰话来,他忽然笑了,带着几许悲凉,几许狂放,最后却渐转成温和纯净;他伸出一根食指,放在自己嘴边,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对楚筝眨了眨眼,说道:“我终要颠沛潦倒,而你将飞黄腾达,天意如此,无须多言。”
楚筝忽然想笑:这个人啊,还是如同自己当初爱恋时那样,孩子一般的透明。只是,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还能容得这样的一个他吗?昏黄的路灯下,林剑风离去的身影似乎带着楚筝的疑问渐次拉长,楚筝知道,经历了这个男孩儿之后,她,已经长大了。
楚筝抬了一下头,终究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她只是拿出一部精致小巧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喂,阳大哥吗?”
“结束了?”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磁性的声音。
“嗯。”轻轻的、低低的。
“打个电话给老张,叫他的车过去。晚上了,天黑。”
“嗯。”依旧是轻轻的、低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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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南一处寻常的单元房中,白炽的日光灯亮了起来,林剑风坐在书桌边,出神的把玩着曾是定情信物的祖传玉佩,他的目光痴痴的望着窗外,比那夜色还要深幽沉静。
玉佩上一点温润柔和的光泽如同水珠般随着林剑风的摩挲反转而流动。
良久,林剑风目光下意识地收回来,最后落在了玉佩上面,不知为何,他的脑子里忽然浮出了祖传的《四维八极拳经》中第一页上的那八个大字:“欲求大道,先斩俗缘。”
林剑风对这八个字印象深刻:都是浓墨写就,力透纸背,占了一整页。
拳谱虽然林家已有三四代无人修习,但是开头的一篇养生功夫却流传下来了,少年时,九州大地国术正热门,他也曾带着几分幻想时时翻阅,如今回想起来,竟然觉得那几个字点划之间都颇有一股古朴苍凉、睥睨天下的傲意。
想到此处,林剑风就再也挪不开念头,他皱起眉头,在嘴里反复的轻轻念着“大道”、“俗缘”、“大道”、“俗缘”、……过去所经历的种种在他的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来回放映,一会儿是小时候与父母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会儿是自初中开始和楚筝一路携手走来的无数幸福片断,转而又变成了大学里那位教务老师的丑陋嘴脸……
“我父母已殁、旧交零落、爱人离去,眼下又待业在家,仅有立锥之地,未来生计无着,只能坐吃山空,还不能算俗缘已断?倘若世间冥冥之中真有大道主宰,我辈得之于心就能救苦拔难,超凡脱俗,我林剑风如何不舍身以求!”
林剑风思虑半晌,突有所悟,最后定下了这个念头。仿佛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一般,他缓缓地将手中把玩着的玉佩一捏。
玉佩竟碎为粉末!
林剑风一愣之间,一团深紫色的光华已经从他紧握的手中绽开,光芒闪动,云气舒伸,在空中凝结变化成了一个古怪的符字:有人头大小,如云如龙,八角垂芒,映得万千炸开的玉粉如同星河璀璨。
然后符字陡然散开,斗室内紫烟霭霭,电光缭绕,林剑风只觉得全身一轻,这一刻,他又见到自己死去的父母正慈祥的看着他,还有楚筝,一脸娇羞的站在二老背后。这是他内心深处无数次幻象渴望过的平凡温馨的场面。
林剑风泪流满面,心情却异常地欢喜平和:“你们都是来告别我吗?我要去寂寞的行走了,再见。”
幻象如玻璃破碎一般消失,随之而去的还有林剑风这二十三年来的一切。
而后,他就在灵魂出窍般的奇异感觉中人事不知了。
“原来,斩断俗缘还有脱去这臭皮囊的意思。”这是林剑风昏迷之前最后的念头。只是,他不知道:仅仅是这一片光华失去约束散去之后的余波,就已经将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小城尽数摧作灰烬!
古书中蛟化为龙,尚且水漫三千里,何况这等白日飞升,乃是肉身成圣,与后世阳神出窍的仙道成就大不相同!没有洞天阵法的重重约束,炼气士天人化生时所产生的巨大能量决不亚于数颗氢弹同时爆炸!
当然,斩断了俗缘的林剑风,也不会再去关心,那些令电视机前的全世界观众都惊诧不已的满天尘埃里,哪一些是曾属于他爱怜过的楚筝,又有哪一些是曾属于楚筝所欲登攀的青云梯……
总之,不管是某个大人物的丧子之痛也好,还是小民之间越传版本越多的谣言也好,这扰扰的尘世,都已经与林剑风无关了。他已经去了一个特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