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早朝完毕,崇祯与众妃嫔用罢早膳,为防着平台论辩时天冷,又添了件夹袄穿着。
平台之上,皇帝宝座还空无一人,诸位朝臣早已站班列队。周围蟠龙旗招展,刀枪剑戟亮,锦衣卫们一个个如松般矗立在那里。
至于今日辩论的主角,那些盐商、富商们的代表,还在外面候着,听宣。他们没想到,这次来北京探听消息,一时冲动联名上疏,可心里却在不停地打鼓。盐利之厚,那是谁都可以想见的,朝廷设立盐市,恐怕冲得就是这个利字;如果联名上疏,硬与朝廷对着干,即使这次没事儿,但不保以后做买卖时总被官府找麻烦。这新登基的崇祯皇帝,能够广开言路、广纳善言,于皇家紫禁城平台上予以辩论,即使上疏请求不能达成,只要能得见天颜,就是我光宗耀祖之时。
盐商富贾们,虽也是生活极尽奢华,但这皇城远超想象之辉煌,朝廷天家之威严,令得他们也是有些激动紧张,小腿肚子有些不自觉地颤着,说不清是不是这天气有些寒意。
“宣商户觐见。”
盐市平台论辩,刚开始还是以大臣们为主,商贾们还有些放不开手脚。但见大臣们慷慨陈词着,有时言词激烈些,看皇家天颜仍如常态,这给了商贾们精神上的支持,又有着重大的切身利益,遂逐渐转入想象中的,场面激烈而白热化。
“官盐稳定,关乎朝廷根本……”
“盐利虽厚,但贩盐耗费实多,路途艰难,关卡林立……”
“私盐泛滥,实应打击,不能令其裹挟以入盐市,……”
“盐政十年变革,盐商为朝廷实耗银千万,兔死狗烹,将置朝廷威信何在?……”
几方代表与朝廷大臣引经据典,为求论证己方观点的正确,尽管辩论的用语不同、之乎者也多了些,但在崇祯听来,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崇祯不得不在中间打断,为辩论各方给出了盐市建立的根本目标与意义所在。
“盐,是天下每个人都要用到的,对日常生活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无论富人、穷人,或是男人、女人,每个人的用盐量差别并不太大;朝廷收取盐税,可以说它是一种变相的人头税。盐税取自天朝每一臣民,自然也就要为每一臣民谋福利,因此这盐税主要用于边镇之军事,以保大明天下稳固,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盐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论调,为崇祯博了个满堂彩,深受儒家孔孟思想影响的明朝,民本思想是深入人心。
“设立盐市,既是朝廷便于盐税的收取,能更好地为百姓造福;更是为便于官盐的交易,降低交易的各项耗费,从而降低官盐价格,为百姓带来现实的利益。”
“朕刚才说了那许多话,是想告诉诸卿,盐市与盐税的稳定,不是在高盐价基础上的稳定,一定要把民众的利益放在首位。”
崇祯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当然,盐商的利益也要考虑。盐价与制盐成本之间,利差巨大,却都被消耗在各个交易过程中。盐商们是从中赚取了不少,这是大家都非常清楚的,可是原来的交易风险也同样不小,做得不好,一样会血本无归。”
这句话说得那些盐商、巨贾的代表们,不住地颔首表示赞同,看来皇帝还是知道他们也有难处的;崇祯前面的言论,让他们感觉好象是要其大幅让利于民,嫌他们挣得太多了似的。
崇祯的论调,既点出了盐税的实质,又占据了舆论的制高点。再有,盐市的这种交易模式,也确实让盐商感到未来的交易成本将会大大降低,只是这眼看到手的银子,又要被人分走,虽是心有不甘,但这抵触情绪却是少了许多。
“朕要设立这个盐市,就是要让朝廷盐税收得明白,你们盐商赚得也同样明白。同样是赚来的银子,它不再是烫手的,不再被人说三道四;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买卖,都可以挺直腰杆。”崇祯这句话,说得是掷地有声,说得盐商与盐运司的官员们,不自觉得挺直了腰杆。
崇祯在这几天对盐政的了解中,发现这时的社会风气与舆论导向还是比较正统的。因为盐的暴利,与涉盐官员的贪腐极为严重,使得盐商与盐运司官吏都被世人所瞧不起。甚至有人只因要去盐运司任职,就有朋友写信于他,“今后友情不再,令其好自为之”。
明朝的“高盐价”,令崇祯想起了后世的“高房价与高油价”,但明朝的盐商与盐运司官吏,却是备受这时主流舆论的煎熬、亲友们的另眼相看,这令崇祯感到一丝欣慰,明朝的社会风气要好得多,中兴还是大有希望的。
“当然,私盐泛滥,朝廷也是要大力治理的。大禹治水的典故,谁都明白,盐市的设立,就是要疏堵结合,相辅相成。盐,对百姓的健康是至关重要的,无论官盐与私盐,只要质量下等,这都是需要堵的;而质量上等、价格合理之盐,才是百姓真正所需。”崇祯随后提出了《官盐质量标准》。
明朝的官盐,是分上、中、下三等的,下等盐杂质多,看着还不如后世的工业用盐来得晶莹,对民众健康危害较大,根本不宜食用。崇祯为了那两份联名上疏,又是了解盐政历史,又是命人找来市场销售的官盐、私盐;待见到下等盐的质量如此低劣,这才受到启发,要建立《官盐质量标准》,为盐市建立准入制度,也算是为盐商们提供了一段缓冲期。
《官盐质量标准》,这个提法一出,令得下面官僚商贾大为哗然,这真是“想象之外,情理之中”。商户代表听到这里,略一盘算,可说是心中窃喜,对标准的出台哄然应诺。
如果这里站得是全体商户,那必然会有许多人予以反对,朝中大臣们也有反对的,但在多数赞同的情况下,知道再说也是没有大用的了。
明朝两京十三行省的边界设置,产盐区在哪儿,就是其中的一项考虑。毕竟那时的“交通基本靠走”,盐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每省都有自己的产盐区,将会便于各省管理。但各省的产盐区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如现在山西的运城,那里有盐湖,盐是自然结晶的,夏天盐户们直接捞取就是了,成本极低、质量较好。沿海各省,可以煮盐、晒盐,成本较低、质量很好。而四川井盐成本就很高了,而其它内陆省份则更是困难,只能从高盐卤地中,去稀释提取,成本高、质量差,根本不具竞争力。
这次的盐商代表,自然是德高望重,但也肯定是个大盐商;而成为大盐商的基础,自然来自产盐大省。大盐商们想通了《官盐质量标准》的关窍,在利益的驱使下,也就不再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了。
崇祯皇帝虽然极尽全力来理解明朝的盐政,毕竟时间太短,考虑不太周详,还是不由自主地就根据后世的经验去予以解决,未考虑明朝盐政的历史与现实。
这也为盐市的成功实施,埋下了各种隐患,尽管其中难题最终予以一一化解,可是事后想起,崇祯还是不住地后背冒冷汗,那时在政治上还是太不成熟了。
“官盐质检,归督察院负责。”崇祯就《官盐质量标准》,再次下诏。
盐粮期市,就这样从崇祯元年十月一日开始试运行,崇祯二年一月一日正式实施。
盐粮期市试运行期间,一个是要验证期市制度的合理性,再一个就是以处理历史遗留问题为主。
尽管有崇祯的制度创新,明朝君臣的谨慎试行,在试运行期间,这个盐市还是出了一个大问题。
盐引竞价,由于市场现实的高盐价,导致众多商贾的疯狂涌入,尽管这批盐引还未真正注入市场,却引起了市场的恐慌,导致盐价上涨,盐商又借机哄抬,百姓是怨声载道,吁请关闭盐市的上疏,再次蜂拥而至。
盐市变革到了这种程度,已经是崇祯变法能否成功的一个标志,对于崇祯已经是退无可退。
为此,崇祯亲自微服去盐市调研,又经数日君臣商讨,决定改变“盐引竞价”的制度。盐市开始实施“鼓励产盐、盐引定价”的制度,前时售出的盐引收回,以免盐商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盐市休市后再开,新制度的实施,盐价这才稳定在原来的高位。
盐商的获利翻倍增长,资金周转期,由原来的三年以上甚至多到七八年,变为现在只需半年。私盐开始浮出水面,盐市供应量大增,但在贩商更多涌入的情况下,屯积哄抬现象严重,盐价回调缓慢,仅是微幅波动。
直到崇祯三年,在朝廷盐税大幅增加的情况下,又拿出部分来鼓励产盐,终于打破了产盐商的供货垄断地位,这才使盐价回归到了合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