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京城,除了那些灯红酒绿之地,按照后世的标准,都是一片黑暗寂静,然而此时的钱府主院书房内,却是灯火通明。
礼部侍郎钱谦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自入朝以来,即以钦差身份赈灾江浙,皇上肯出银子,再有江浙本就是天下最富庶之地,这次赈灾可说是非常完满,载誉而归,朝中一时风头正劲。
老一辈的东林人,被阉党迫害殆尽;在新崛起的东林人中,钱谦益是领袖级人物,又有皇帝的偏爱重用,对于即将到来的阁臣推举,钱谦益是志在必得;而从内阁到六部,又多为东林人把持,钱谦益入阁,也可说是朝野之共识。
“世叔,小侄有一言,不知当讲否?”邬志斌有些小心意意地说道。邬家与钱家都是浙杭当地世家大族,邬志斌是邬家年青一代中的翘楚精英,此次随钱谦益进京,也算是进一步的历练。
“贤侄有话,尽管讲来,你我两家通交,不必有何顾忌。”钱谦益摆手示意道。
“此次鸿宾楼接风洗尘宴,六部重臣皆有到场,即使是阁臣也将亲临,这……,是不是有些过于招摇,怕只怕要遭人物议,对世叔日后的入阁怕有所不利。”邬志斌目光低垂,谨慎地斟酌着措词,但眼角余光时刻注视着钱谦益的一举一动。如能得蒙钱大人的提携,未来的仕途将会无可限量,不甘随声附和的邬志斌,希望能引起钱谦益对自己本人的重视,而不是看重自己的家世。
钱谦益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年青人,面目俊朗,仪表不凡,在在显示着非现在一般年青人所没有的老成持重。
钱谦益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这次接风宴也正是他观察与拉拢朝中各方势力的时机。东林人的平反昭雪,作为东林领袖的自己,获得推举入阁,当是问题不大;只要入阁成功,现任首辅韩爌年岁已老,数年后首辅一职将非己莫属,现在正是奠定未来班底的时机,这又如何能让他舍弃这一良机。
“贤侄所言,老夫已有考虑,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今陛下英明,从铲除阉党之所作所为,正显示出一代明君风范;如今陛下欲图变法中兴,我辈中人,岂能因一己之私而畏首畏尾。至于某些小人物议,陛下当能明察秋毫。”钱谦益朝空**手一揖,语气间透着一股自信。
“还是世叔考虑周全,是小侄多虑了。”邬志斌跟着一揖,这次能够当面聆听教益的难得机会,希望当朝重臣钱谦益注意到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他也就不再多言。想必凭着圣眷正隆,又有朝中众臣的相互维护,也不至于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自己确实有些多虑了。
邬志斌早已自书房退出,但他的提醒,却让钱谦益不停地思量:这个年青人所见不凡,看来很可培养一番。自己确实需要检讨一番,自古以来皇家最忌结党营私,当今陛下虽仅是弱冠之年,却是朱明皇家难得一见的城府深沉之人。魏阉之嚣张跋扈,这位崇祯皇帝却是戒急用忍,使得魏阉屡判屡错,被分化瓦解,弄得个众叛亲离,落得个凄凉自尽之局;只是三五月工夫,就解决了阉党尾大不掉之势。如此英明果敢的皇帝,虽是扶持东林人尽复旧职,怕也会忌讳被东林人把持了朝政,操弄个什么帝王的平衡驾驭之策,反使自己的愿望付诸东流。
钱谦益再又想到:只是如果自己真的畏首畏尾,来个什么韬光养晦,那又如何能够肩负起引领东林之责,岂不将会被他人所取代。
难啊……,钱谦益思虑再三,终难决断,只得出一个结果“顺应朝局,随机应变”而已。当然,他也随即布置下去,时刻关注着百官御史的举动,如有何迹象,也好早做应对。
邬志斌的建议,钱谦益的布置,并不是什么庸人自扰,早就有人在挖空心思地找他的把柄了。而钱谦益也确实有着致命的把柄可抓,当年科举考试,他的那个探花就是买来的,只是这件陈年旧事,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更难有证据存留,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
虽然钱谦益的贿考行为,那人确实是不知道,却也让他找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只不知钱谦益将会如何应对了。
内阁人选早就空缺已久,凡朝中重臣,哪个没有紧盯那个位置。本就位高权重的阁臣之位,又再加上崇祯的放权变革,更让诸臣眼红心跳,早就都上窜下跳的勾连行贿,以能进入吏部推举阁臣的名单。
来自后世的崇祯,有着对二十一世纪官场贪腐的认识,权钱勾结、利益交换的种种丑行,对于明末这一时期的官场腐败、结党营私,也早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毕竟只是后世的一个平民百姓,许多事务的连锁变化,各方的权钱博弈,又怎能深刻体会、及时预防,只凭着一腔热情,些许的后世经验,真就能挽明大厦于既倒吗?
官场自是风云变幻,民间更是潮起潮涌,崇祯的新盐政,一石激起千层浪。盐、粮在未实现工业化之前,在大明崇祯年间,关系着最重要之民生,更是大明重税所在,牵一发而动全身。未对明朝进行深入调研的崇祯,冒然实行了后世的期货策略,一把就收紧了盐粮税的征收,断了多少官吏赖以贪腐的渠道,无论商民无不拍手称快。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未按崇祯所料,在百姓的拥护之下,盐粮期市能够顺利实施。
随后各地的奏章不断传来,朝争也不断激化,崇祯为寻找支持力量,干脆在平台展开辩论;不仅把反对方请来,更请了意欲进入盐市的大商贾等,使得利益的博弈更加激化。崇祯帝成功地转移了矛盾方向,使盐商与各级官吏的攻击矛头,变成了与意欲进入盐市利益集团之间的博弈;崇祯再提出了《官盐标准》,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原盐商的利益,又不设置任何进入的行政门槛,这才又以裁判者的身份,平息了这次朝野间的激烈纷争。
但是这一举措,崇祯本是洋洋得意,自觉各方势力尽在其掌控之中,自觉经验丰富的他,站在时代的潮头。
但是锦衣卫在暗中的调查,却粉碎了崇祯的这一良好感觉。在《官盐标准》出台后,在盐商的有意哄抬下,盐价在噌噌地往上涨,朝廷盐税在增长,收得极为顺利;盐税的增长,反过来又刺激了盐价的增长,使得百姓是怨声载道,本是令人拍手称快的变法举措,却在满足了各方利益之后,唯一损害的是百姓的利益。
锦衣卫在暗查后的汇报,其实并未直接表达百姓的不满;但是崇祯毕竟来自于百姓,他最在乎的还是老百姓的看法,最注意百姓对变法是否支持,最终还是听出了锦衣卫汇报背后的真实情况。
在平台辩论中,崇祯请到几乎所有的方面,唯一漏掉了百姓的代表,这并不是崇祯帝有意为之。崇祯自穿越成为皇帝以来,一切的变法举措,在他的心目之中,都是在为老百姓谋利益,为此他也可说是鞠躬尽瘁,更是竭力反省自身,防止皇家奢靡生活的腐蚀。
没有任何私心的崇祯,只为中华民族复兴的崇祯,为百姓谋利益的崇祯,在他最得意的盐粮期市变法措施,借鉴了后世“成功”经验的措施,反而彻底击碎了崇祯心中的骄傲与自信。圣旨已经发出,盐粮期市的变法举措已经开始实行,排除一切险阻艰难,各地方的官吏更在不断调整之中;势在必行,一切都已不可能再收回,崇祯这时真是左右为难。内心的失衡,崇祯还可以自行调整;但对百姓利益的损害,却是让他这个始作俑者有着锥心之痛,却又无法挽回这一切,尽管他是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那道盐粮期市的圣旨,崇祯想来想去,都不可能再收回,否则“崇祯变法”很可能在各方的责难声中,而了无声息的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