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2)
“不要说了，你忘了，我听过你的竞选演讲，”马丁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不失时机地提醒他说，“我说的这些可不是空穴来风，件件有案可查，你主张对州际贸易加以控制，主张干涉铁路托拉斯和美孚石油公司，保护森林资源，你还公开赞成千千万万个具有限制的措施和规则。你所做的不是别的，正是带有浓厚的社会主义色彩。”
“难道你的意思是，让这种泛滥的权力肆意横行吗？不管是谁，都会对些加以节制的，不是吗？”
“问题并不是几个社会主义性质的措施，我想说的是，你是个不太高明的诊断学家，而我并没有像你诊断的那样，受社会主义细菌的感染。其实，倒是你们自己，无时无刻不被这种精力旺盛的细菌侵染。而我，真正站在社会主义的对立面，是社会主义不共戴天的敌人。当然我也是你们信奉的那种杂牌民主制度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我觉得，你们口口声声说的民主制度，你们日夜推崇的民主制度，恰恰就是一套伪社会主义，只不过被假话空话覆盖了，蒙骗那些善良却愚昧的人们，可是你们应该想到，空话假话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甚至经不起词典的考验。
“我是个反动分子，没错，彻头彻尾的反动分子，所以你们无法了解我的思想，无法理解我的立场。你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迷惑的世界里，却没有一双慧眼，能够识别真伪美丑，看不透这梦幻。我们之间有很大不同，你们说‘强者生存’和‘强者统治’，可言行不一、假装信奉，我是由衷地信奉它。几个月前，我还年轻一点儿，那时，你们和同你们一样的人提出很多见解，曾经打动了我。可慢慢的，我发现在此做生意、搞贸易的商人们一辈子只知道赚钱，像动物一样只会叫，只会吃东西。那些统治者都像傀儡一样在上面舞动、企图掩盖他的懦弱无能。这种东西让我痛心，还好，我已经及早回头了，我信奉贵族政治，是这屋里惟一一个个人主义者。现在国家的局势让我惋惜，我已失去了最后的信心，我只能盼望有个英雄横空出世，英勇无畏地杀将过来，把这个国家从人浮于事、腐败无能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尼采曾经说过——知道尼采是谁吗？一定不知道，但我不想浪费时间向你们解释尼采有多么伟大，总之，他说过一句很精彩的话——他说这个世界是强人的世界——这些强人还是些高尚的人。尼采说得对极了。他们不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不是在高台子上讲空话的人，这个世界正应该属于这种强大而高尚的人，他们可以保证这个世界纯洁。那时候，这些掠夺成性的暴徒，顽固不化、不听良言的政客都会被这个世界抛弃、吞噬。你们害怕社会主义，自认为是个人主义者的社会主义者。我告诉你们，你们那种卑微、低下的奴隶心理永远不能把你们从苦难中拯救出来。唉，其实我不该讲这么多，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听，也听不懂。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拿这些话来刺激你们了，这会让你们更觉得无聊。可是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住，奥克兰现在的个人主义者一共不满半打，而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马丁？伊登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永远是。”
马丁说得很痛快，终于自己做了个结尾使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到此打住。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转头看了看露丝，想从她的眼睛中看看她的态度。
“对不起，我还是有些激动，”他压低嗓音对她说，“我不想说话，只想恋爱，只想要你。”
摩斯先生听完了他的长篇大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沉地说：“我还是不服气，这些社会主义者没什么实干，都是些诡辩家——这是鉴别他们是不是社会主义者最好的方法。”
摩斯先生的话很重，但马丁像没听见，就好像与自己无关。
“不要紧，我们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把你改造成一个出色的共和党人的。”法官勃朗特依旧面带微笑地说。
“我怕等不到那个时候，我心中的英雄就会横空出世来拯救我们的。”马丁心平气和地反驳一句，流露出强烈的不满，这是对他的污蔑。说完，又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露丝，仿佛那是他的动力。
这番谈论没带给马丁什么影响。他只觉得很痛快，而摩斯先生却对此非常不满意。他觉得自己未来的女婿生性自大、懒惰放荡，不能踏踏实实地干点正经工作，只有一些不合实际的想法，这离他选女婿的标准差得太远，所以心里很不舒服。他不了解马丁的性格，不理解马丁的思想，更瞧不起他的见解，坐在一块儿简直无话可谈，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摩斯先生作为主人不能让此时冷场，便把话题扯到了赫伯特？斯宾塞的身上，勃朗特法官立即随声附和。马丁呢？一听到这位他所崇拜的哲学家的名字，立刻来了兴趣，竖着耳朵要听听这些人是怎么看待这位哲人的。可是接下来，勃朗特法官在饭桌上发表一个讲话，通篇都是谩骂、侮辱斯宾塞的话，看着他那一本正经又得意洋洋的样子，马丁恨不得朝他鼻子上打一拳。摩斯先生认真地听着，时时点头称是，还几次往马丁这边瞅，那眼神在说：“小子，怎么样，叫你好好看看。”
马丁这回真的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反正怎么说也不会改变他在我心中的地位。而面对勃朗特，胡乱臆断的讲话，他只低声咕哝一句：“像个乌鸦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然后不再理睬他们了，专心对露丝和阿瑟说起话来。
辛劳写作一天带来的疲劳，昨晚认识“那帮货真价实的人”带来的影响，刚才在电车上看到萨利倍写的文章带来的怒火让他无法平静下来，心中燃起了一股烈火。这火越烧越旺，但马丁知道此时这火不能燃烧。他只得一忍再忍。
他反常的举动被露丝发现了，她吃了一惊，了解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很担心，忽然问道：“你怎么啦？”
也许这句话可以抚慰一下马丁，让他心中的火熄灭。可就在这时，勃朗特法官正说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只有不可知论，赫伯特？斯宾塞是它的先知。”
他的见解犹如火上浇油，让马丁无法保持缄默，他要开口维护他的信念。
“这真是庸俗的见解。”他说得很平静，“当然你不是第一个庸俗的人，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见解是在市政厅的公园里。这是一个工人说的。以后我经常能听到这种话，让我感到无比厌恶，说这话的人自以为有多深刻，其实充其量是哗众取宠。那个工人实在应该懂得自己的身份，不说这种话，而你，应该为说出这种话而感到羞愧。这样一个崇高、伟大、圣洁的哲人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没有一点儿舒服的感觉，反而让我觉得刺耳，真像清晨花瓣上凝成的一滴甘露忽然滚掉到污水池里，让人厌恶，无法接受，讨厌之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