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龠楼位于宋宅后花园，是座两层木楼。为了防火，楼旁挖有一汪水塘，用小溪引入活水，穿院而过。靠近藏书楼的一侧，植被较少，岸边布有假山，一架小型水车矗立其间，可以提水送往楼中。
隔着水溪，却种满各式花草树木，石径亭台点缀其中，深得江南园林的雅致韵致。水塘旁更植一片绿竹，建着几座临水竹楼，可以望见对面的藏书楼和假山，以及溪岸疏影横斜的几株梅花。
袁文此刻的心情，也像窗外的景致一般，变得明媚起来，他轻拍着桌面，略显兴奋地道：“再说，能印话本就行，话本不是也很受欢迎么，那就用活字印些话本，先赚得第一桶金再说。”
晚明时期，江南图书刻印非常兴盛，除了官营书坊，还涌现出更多的私营书坊；家庭刻印也变得非常普通，不仅士绅豪族，便是一般人家，只要财力允许，皆可刻书印书；没有钱只要有书稿，也可以和书商合作，出版书籍。
而书籍出版几乎没有审查，只要刻印出来，甚至是手写的手稿、抄本，都能够摆上书摊，公开售卖。
听到袁文说要印书，宋瑞并不惊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斑驳的桌面，缓缓说道：“话本好印，用活字完全可以，话本最重要的是内容，但内容从何而来，是个问题。”
“如今市面上的话本很多，几乎每个月都要出现一两本新的话本或话本集，有很多故事似曾相识，这样的书便不太好卖。”宋瑞微微皱了皱眉头道。
“十多年前，老爷编纂的《九龠集》，收集、撰写了很多新奇的故事，很受欢迎，但书中的故事已被很多话本改编，吴下冯梦龙的“三言”更将宋元话本搜集一空，更别说《唐传奇》这些老书，已被改编了许多次。”
“如果是改编老的故事，想要很快卖出去，可能很难。”
虽然宋府现在没有能力购书，宋瑞却一直关注着书市，便是话本的情况，也说得很清楚、很到位。
晚明的江南，以通俗话本、戏曲为代表的通俗文艺读物非常流行，上到士绅官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以捧读为乐，因此市场上这类的书也很多。
但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形式，还不是主流，以《拍案惊奇》为代表的文人创作刚刚登上历史舞台，大部分话本依然取材于民间传说。书坊为了迎合市场，往往将旧的故事改一改，便作为新书售卖。
书坊都有自己的渠道，在话本市场兴盛的情况下，这样的书一般也能卖出，但宋家没有这样的条件，如果还用那些老套的故事，便不会有书店购入，也很难卖出。
“五公子想法虽好，但若不是《拍案惊奇》那样多写时下故事，情节又很动人，或是《金瓶梅》这种奇书，“三言”这等好书，想要顺利卖出，恐怕并不容易。”宋瑞直言不讳地说道。
他的意思，也就是读者看的书多了，老套的故事无法吸引人，印了也卖不出去。
宋辕生也点了点头，道：“瑞、瑞叔说得不错，就、就好像戏曲，***容老套，唱、唱得再精彩，看的人也少。”
袁文静静地听着，却是越听越有信心，越听越高兴，宋瑞年纪有些大，做事却不像看上去的那般死板，颇有些市场意识，分析有板有眼，以后定会是得力的助手。
“瑞叔的意思，只要有新的有趣故事，话本便不愁卖么？”
“正是如此，”宋瑞郑重地点了点头：“但不仅是有便行了，只有大部分故事是新的，才可能卖得很好。”
“如果我有这样的故事，瑞叔是否愿意帮我？”袁文诚恳地说道。
宋瑞很认真地躬了躬身子：“五少爷哪里话，老仆作为宋家仆人，少爷但有所命，无不相从。”
“至于印书，”宋瑞想了想道：“也是老仆毕生心愿，若是五少爷有合适内容，瑞必尽心去做。”
“那就行，”袁文拿了一叠纸按在面前，信心满满地道：“要说‘新的故事’，我这里有的是，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好你个辕文，几天不见倒会说大话了，姐姐倒要听听你那三天三夜说不完的故事，”门外突然响起娇脆的声音，紧接着门帘被掀起，一个怀中抱着个粉嘟嘟小女孩的年轻妇人迈入房中，宋瑞连忙起身行礼：“二小姐。”
“小舅真的会讲故事吗，小舅给雪儿讲孙悟空好不好咯？”妇人怀中的小女孩拍着手叫道。
宋辕生开心地站了起来：“雪儿。”
年轻的妇人正是宋辕文已经出嫁的二姐宋琛字鸣玉，小女孩是她的女儿盛雪儿，听到召唤，隔着老远，便伸手搂住宋辕生的脖子，钻进他的怀中，探出头来望向袁文，叫着要听孙悟空的故事。
“小五，今天就看你的了，”宋鸣玉戏谑地看着袁文：“小丫头就喜欢听故事，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好听的，总不能讲《西厢记》吧？”
“你今天可不能藏拙，雪儿要听，社里的姐妹们也都等着看你表现了。”
袁文苦笑着看了眼摇晃的门帘，依稀看到外面还有些晃动的人影：“二姐，你是说社里……还有人在外面？”
“嗯，”宋鸣玉点了点头：“原本和母亲说好的，今天文社来花园活动，没想到你们都在这里。”
说着将夏雪儿抱了回来，微笑着看向袁文：“也没什么事，既然碰上了，你就给雪儿讲“西游记”，再给我们讲一段《西厢记》、《牡丹亭》那样的吧！”
明末的江南盛行结社，宋鸣玉还未出阁的时候，便和长房几位姐妹、几个年纪相仿的嫂嫂组织了女子文社海棠社，后来逐步扩大到相互有亲戚关系的宋氏、盛氏、杜氏、许氏几家的女性，常在闺中搞些文学活动。
她虽说笑着，流露出的意思却是相信袁文会讲故事，她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每日被施孺人管得死死的，向来以诗文经义为攻读方向，哪有机会去看闲书，就算偷看过一两本，估摸也是听过的。
倒是宋辕生喜好声伎，受到的管束也少，经常在市井中厮混，什么都听过一些，也能编些媚俗的曲子，他也疑惑地看着袁文，原以为袁文要印些畅销的八股文集，却没想到是话本，要编故事，可不容易。
袁文将他们的疑惑看在眼里，略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他要印书，便需更多助力，自家的姐姐、哥哥是最好的选择，先要让他们信服才行。
“你说真的？”宋鸣玉反倒惊讶了，以为袁文偶然看到什么书，也不知道情况便想显摆，可看脸上的表情，倒是自信满满的样子，也不像往日那般带着股酸气，竟似有种阳光，甚至英气的风度，让人平生信赖。
宋鸣玉看得有些傻眼，不由点了点头：“那好，不过你可别想糊弄过去，姐妹们有闲也看过些书，也曾听莫后光评书，你若是说得不好，别怪我们不依。”
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道：“今天社里要来十几个人，还有夏家的小姐，不宜相见，你们几个回避一下，到楼上去。”
袁文等人无奈，只好上到二楼，宋鸣玉这才挂起门帘，将等在外面的姐妹让进屋中。
海棠社成员本以宋家女子为核心，相互都有亲戚关系，对宋辕文多少有些了解，也只有宋鸣玉婆家盛氏的表亲，十六岁的夏淑吉刚刚入社，自然一无所知。
“鸣玉家这弟弟，十四岁便过府试，也算是个天才，倒没听说会评书的，”年纪较长的宋氏长房大姐笑着道：“淑吉也看这些闲书逸曲吗？”
夏淑吉穿着鹅黄色襦裙，秀气的瓜子脸上绘着两弯淡淡的远山眉，星眸似水，樱唇如点，肌肤细嫩得似要滴出水来，一颦一笑都充满典雅气质。
少女忙着给大家斟茶，纤纤十指捧着紫砂壶，动作轻柔优美，闻言微微笑道：“也看一些，不过父亲管得紧。”
众人皆笑，大家都喜欢看话本、戏折，明面上却不好公开，此刻都是闺中密友，说也无妨，争相道出自己喜欢的本子，愈加热闹起来。
“淑吉都喜欢哪些呢？”宋鸣玉问道。
夏淑吉清澈的眼眸闪了闪：“戏曲不过是《牡丹亭》、《西厢记》，话本便有长洲冯梦龙的‘三言’、‘情史’，语言凝练、故事曲折，动人处感人至深，只是有些参差不齐。”
这些都是流行的经典，大家也都认同，感慨之余不禁抱怨：“这般好的作品再难看到，西厢、牡丹更是绝唱。”
“那可不一定，”宋鸣玉看人都来齐了，笑着站了起来：“听听我们家大才子会说些什么吧。”
众女轻声笑了笑，自然不信袁文能说出《西厢记》那样的经典，除非他说的是《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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