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过去一半的时候,焱攸十九岁生日就到了。这日一早焱铭就遣人唤了她起来,命她按礼先去宫里给她那个做皇贵妃的姑姑请安。其实老父也是见她自北疆回来之后日日神情委顿,缩在家门里不肯出去,才想着打发她出去散散心。却不知道,她昨个儿半夜偷跑出府,跟人喝得酩酊大醉,到今儿早上还未全醒来,这会儿进了宫一边瞌睡着一边跟着太监向里走,也不知怎么跟的,竟然迷了路。猛醒来时发觉宫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宫道看着都差不多,焱攸脑子大了起来,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
一把团扇不住地扇,焱攸就嘀咕着自己的命贱啊,怎么就生在这酷暑月份,热得她死狗一样。拐一个弯,焱攸不想再走,就在一处院门口停了下来,知道不能在宫里没头没脑地乱走,还是该等着太监来寻她为好。现在站的这个所在倒是凉快,也不知打哪里吹出来的凉风阵阵,吹得她很是受用。
等了一会不见太监回头来寻她,焱攸无聊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不知不觉地顺着拂面的清凉寻了过去,几步开外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也不知是谁的宫院,虚掩着宫门,门口竟无人伺候着。焱攸沉吟一阵,还是走了过去向里张望,不觉吃了一大惊,这还是皇家宫苑么?千竿翠竹掩着几间雅致房舍,一泓清泉自石上流过绕到屋后,不知又向何处流去。
焱攸呆了半晌,想着也不知是哪个娘娘竟然有这等好福气,能在这干巴巴按礼制弄得千篇一律的皇宫里独享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院子,这也可见皇上对她恩宠之深了。焱攸不知不觉走了进去,只觉绿玉生凉,但见幽草齐发,皇宫的奢靡一扫而尽,真好个所在。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见住这儿的娘娘倒不似皇宫里那些庸脂俗粉,焱攸有心一见。
只可惜竹林静悄悄没个人声,并没什么人可以问话,忽然一阵风又起来,伏天里天气多变,转眼一场急雨便穿林打叶而至,焱攸怕被雨淋湿了再去见姑母不成体统,见雨点落下,赶忙回头便跑,不成想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焱攸惊的低叫一声,心惊肉跳地捂住嘴,什么时候她身后站了一个人,她竟一丝不知。宫里流传的鬼魅故事那真是多了去了,焱攸到底是个女孩子,再想起这宫里从方才起就悄没声的,多少有点疑心遇到鬼了,登时大热天里起了一层冷汗,后退一步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张青白色没有一丝表情的死人脸。准是青面人的鬼索命来了,焱攸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半晌才想到,青面人百里瑾是何等样的人,怎可能说死就死,焱攸这些天的懊恼登时褪了,也忘了害怕,她还是有三分孩子性情的,忘了是谁差点害死百里瑾的,不觉就笑了出来,“你果然没死,我就知道你这么厉害的人,哪里会死。”
百里瑾一动不动地站着,木刻一样的脸上只有一双眼还有些活人气,直直地看着她,慢慢抬起一只有着丑陋疤痕的手,抚起焱攸的下巴细看她的脸,焱攸一动不动,听到这恶鬼一样的男人呼吸渐渐急促,“我为了你……你却故意害我落崖。”
“你说我故意害你落崖?你胡扯。”焱攸说的底气很足,可是却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百里瑾的眼睛,百里瑾眼里那一抹痛苦太过明显,她没法忽略掉。
“焱攸,别人不知道你焱攸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也不知吗?你的心计来得有多快,我可是见识过的。”
“妈的,你既然知道我的心计来的快,瞧不上我,做什么左一次右一次的救我?”焱攸恼了。
“我救过你的命,你还知道?可就因为我要杀那个肖慕风,你就要杀我。我问你,你爱着肖慕风哪点?是爱他生的风liu俊美?”百里瑾紧逼不放,焱攸无话可说。可任谁都不愿被讨命鬼盘问,焱攸终于缓过神儿来,一巴掌打掉百里瑾的手,夺路而逃。不料百里瑾身形一晃,又如鬼魅一般挡在她面前。
焱攸恼怒地看着他,“我爱不爱他风liu俊美又与你什么相干?难道因为你喜欢我,就非要逼着我喜欢你这个丑八怪不成么?你要是敢杀肖慕风,我就要杀了你,那又怎样?你既然知道我有手段,爱耍心计,又冷心冷意的,就别对我穷追不舍。谁稀罕你救我,你要跟我讨人情?好啊,不如你现在一刀杀了我,大不了老娘把被你救的命还给你。”
“你……”百里瑾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杀不了焱攸,焱攸看了出来,她把话都激到这个份儿上,他还是连巴掌都没抬起来。
焱攸又打量他一眼,一身银色云龙纹缎袍,腰间系着宫绦悬着美玉,脚下蹬着石青色小靴。他呆呆地看着焱攸,焱攸在那双眼里看出的愤怒让她惊心。她本不该这样跟他说话,只是急着摆脱他一时没忍住。她一抬头瞧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有多少痛苦,刀子一样割进她的心里。
百里瑾发出一声飘忽的轻笑,似乎是在嘲讽自己,“可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如此么?”
焱攸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转开视线一眼就看见方才领着焱攸的太监打着伞出现在宫门口,“哎哟,大皇子,哎哟大皇子,您看我都老糊涂了,竟连个路都没带明白,让焱攸姑娘误闯误撞的,冲撞了您老人家。大皇子,我们主子的侄女今儿真是不知道,不然她怎么也不会擅入您老人家的院子,不知者不怪,您老可千万担待着点。奴才给您磕头了。”
焱攸抬起头来看百里瑾,他已经转开了那张死人脸不再看着她,抬起一只手停在空中半日没动,焱攸还以为他老人家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旧病复发了,谁知半晌他又挥挥手。刘公公连忙牵一牵焱攸的衣角,当着太监的面儿,焱攸勉强还算恭敬地行礼,道了两句场面话,就跟着刘公公跑了。
一出了大皇子的院子,刘公公就长出了一口气,“哎呦,攸丫头,您可吓死奴才了。您说谁的院子不好去,您怎么偏偏儿的就去了这主子的院子了?”
“刘公公,这就是皇后嫡生的皇子?”
“正是呢,本来被皇上派出去守太庙了,最近才叫回来的。”刘公公撇撇嘴,“攸丫头听奴才一句废话,这主子可不像咱们焱妃娘娘宫里出的珉主子那般随和。回来不多长时间,宫里人就都知道大皇子面冷心硬,尖酸刻薄,性子又孤僻,为人也古怪得紧,谁的面子都不给。总之攸姑娘以后若见了他,宁可绕着走,只别惹上他。”
焱攸笑笑,“刘公公说的是,焱攸都记下了。这大皇子,是什么时候回宫的?”
老太监想了想,“约莫十几天前吧,听说回来得迟了,可也没听皇上说什么。”
焱攸不再言语,跟着刘公公抄近路穿过一个院子,眼见再过一道垂花门就到姑母的寝宫了。焱攸慢下几步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暗暗递给刘公公,刘公公刚要推辞,焱攸忙“嘘”了一声,“刘公公快拿着,我知娘娘素日里御下甚严,倘或被娘娘听见你收了银子,又要骂你。”焱攸很是知道她那个姑母性子吝啬,刘公公给她当差,拿不到多少好处,别人宫里的大太监都富得流油,焱妃娘娘宫里的太监却穷得紧。焱攸笑笑,“您拿着吧,这是我爹爹的意思,爹爹说了,刘公公服侍娘娘、皇子,尽心竭力,这点赏钱原是该得的。”
“老奴明日必去给焱将军磕头。年下焱将军才刚赏过老奴,这会子又赏,老奴若拿了这赏钱,那脸皮也忒厚,若不拿又拂了将军的好意。这……”
焱攸把银票硬塞进刘公公手里,“刘公公你拿着吧,我还有话问你。”
“攸丫头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老奴听着呢。”刘公公陪着笑收起银票掖进衣服里。
“是这样,我爹爹想知道,珉哥哥,他最近读书可认真?”
“认真,前些天李师傅还夸赞了呢。”刘公公连忙说。
焱攸笑笑,换了种说法,“那,刘公公见着珉哥哥平日都跟谁来往最多?”
“这个,这就多着呢,不过最近常听珉皇子跟娘娘提起一个叫陈励图的,还有……翰林院一个叫邱漠的。”
焱攸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您老说的是岱望候的二公子陈励图?”
“是,就是这个陈励图,身高八尺,生得仪表堂堂,是我朝有名儿的美男子。”
焱攸又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刘公公见她不再问,便带着她向焱妃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