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父是谁?”焱攸蹲在帐篷旁边的暗影里,东方的天际已经蒙了一层曙色,她还有些不能相信如此轻松就进了阿古拉部的王城之中。黎明之前,身法比鬼魂还空灵几分的青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进了阿古拉部的古列沿,现在余下的事就是寻找阿古拉部大汗的大帐。
“嘘——”青面人低声说,拍了拍她的肩头。焱攸回头看他,晨曦里他的容貌看得更清楚,也更丑了。有些发青的皮肤粗糙得可以,面上的表情也仍是僵硬得死人一样,那张脸就让人没法有胆量仔细去看。
“知道大汗帐篷的位置么?”焱攸压低声音问他。
“不知道。”
焱攸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天要亮了还是没有看到唐黎他们的影子,可她总不相信她的人中,没有一个能逃出蛇城。
“待此事了了,焱铭的大军胜局便定了,你会回大焱都城吗?”青面人的声音很低微。
“我会带人放火烧掉龙城。”焱攸深吸了一口草原早晨清冷的空气,皱着眉“那么多人把命交给了我,我不能对他们有所交代,是我的耻辱。”
青面人看了她半晌没有开口,焱攸也没有吭声,低下身子慢慢地向附近几个帐篷中最大的那一个爬过去。青面人坐在原地没动,石刻一般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却追随着焱攸的一举一动。良久又叹一口气,也走到焱攸的身边。
跟着焱攸从帐篷掀开的一角向里看,登时愣了一下,附在焱攸的耳边冷哼一声,“我还真以为你在难过,美男子果然好看么?竟看得这么认真。”
焱攸不吭声,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的男子,美男子么?自然是的。坐在帐中的年轻男子似是正在冥想,容貌俊朗,神韵清朗。焱攸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这一年间她见过他三次了,只不过上两次都是在敌国大昱的都城里,私底下要挟唐黎冒险带她偷看而已。不为别的,只为十三岁那年的玩伴总是忘不了,青梅竹马也罢,两小无猜也好,焱攸总想再见一见。
六年前那场大火不但毁了三分之一的都城,也使她再也无法见他。那日她醒来苦等了他三日,最后还是遇到急匆匆调兵遣将的老父,她才知道大昱国质子肖慕风趁着大火逃离了大鄢都城,再以后,两国交战,大昱连得三座城池,铜羊关天险已不再为大鄢所有,肖慕风的音信从此就再也没有了。事到如今,焱攸也不能怎样,只是,总想见他罢了。
昔年已远,如今肖慕风也变了许多,焱攸仔仔细细偷看过他,记得小时他虽容貌有三分女子的娇媚,性子却爽朗,如今反过来,小时形状全无,外表倒是变得俊朗了,却听人说性子有些反复无常。不过焱攸私心揣度,并不信那些人言,他是什么样人,她还是心中有数的。
一旁的青面人像是不知怎么就恼了,忽地拽起焱攸的胳膊,狠狠把她往后拖,焱攸怕弄出声来,所以不敢挣扎,索性就装作死尸,任他拖拽。青面人似是拿她没了办法,拽了她的胳膊一把,就不肯再那样用力,像是怕弄疼她,放开她的胳膊托住她的腰把她抱到一架木车后面。
焱攸却不识好歹,“龟孙子,你把我拖过来干什么?”她蹲在木车底下抱着自己的膝盖,皱起眉头。
青面人看了她一眼,“嘘——”
焱攸刚要再问青面人听见什么了,却顿在那里,这一回连她也听见脚步声了,越来越近,乱纷纷地像是牲口圈坏了栅栏。
一个粗鲁的男声用北疆蛮族的话说,“王子殿下,你的国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兵攻打大鄢?难道要等到我们北疆的最后一个男儿倒下之后么?等到我们打了败仗,大鄢国北面便再无强敌,那么大鄢国就可以拿出全副心神来对付你的国家——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你的国家里根本就没有能作战的真正男儿吗?你的腰间别的也不是战刀,而是树枝吗?”
肖慕风轻笑一声,略微有些讥讽的意味,“可汗,真正的男儿可不是莽夫,打仗靠得是时机。像你们北疆的蛮人一样只知道使力斗狠,那跟牲畜有什么分别。”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中州话,翻译成蛮语的人显然十分小心谨慎,去掉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饰,委婉地换成了优雅得多的辞令。
青面人捏了捏焱攸的手腕,示意她待着不要动,焱攸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迷惑地看着他,他就在她面前站起来,轻飘飘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焱攸惊讶地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背过气去。焱攸在车底下缩得更低,这个武功高深莫测的白痴一定以为他走过去,随便一出手就能杀掉北疆的可汗,就像那些文人杜撰出来的江湖大侠一样。
最先传出来的是一声侍女的尖叫,紧接着就是人仰马翻的各种声音,乱纷纷出剑的声音,呐喊的声音,弓箭声,接着声音蔓延开去,焱攸估计了一下,有半个营地都动了起来。北疆人都是野蛮人,可他们也有一样好处——没听说这片地头儿上出过贪生怕死之辈,寻常人见了青面人那样出手即死人的功夫,即使不后退也会有所迟疑,可是北疆的人却越是见了这样的人物,越是会被激起血性来。所以想杀他们的可汗,不放倒他跟前的人是没有机会的,可是耽误一会儿功夫,外边成百上千的男人就会因为听见声音而涌上来。
焱攸在木车底下闭了一会儿眼睛,鼓足了勇气,站起身来一把扯掉身上破旧的外套。她慢慢地向混乱中走去,有人看见她,可是没有人阻拦她,北疆人本来就不会在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州女人。何况这一个还有如此的美貌,说不定只是一个被可汗从中州掠来的侧妃。
帐篷里里外外都倒了尸体,阿古拉部落可汗跟肖慕风一起站在最里面。青面人挥起一剑,又有两个蛮族武士倒下去,可是新的武士马上替补上来,他距离那个蛮族大汗只有十步距离,可是却没办法再走近,不免急躁起来,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亮娇宛的女孩声音——
“哥哥,你就不要再与大汗为敌了。”
青面人的手一软,剑便滞了,一时间帐篷里的人都分神向外看去。
帐篷外边立着袅袅婷婷一个女儿,一身中州式样的白色衣裙,乌黑的长发束在一只金环里被朔风扬起,容貌绝美,面容哀愁,秋水般的眼里蓄着泪似有无尽的委屈,欲说还休。青面人张大嘴,两眼呆滞地看着她,原本就没有表情的脸更加僵硬,手里的剑却放下了。
肖慕风原本站在北疆可汗身后,看着焱攸,不觉惊讶地向前移了一步。
焱攸从青面人身边走过去,两眼却直瞧着阿古拉部的可汗,用蛮语说,“大汗,我们兄妹是被诬冤死的大鄢朝北望王的儿女,我哥哥他……糊涂,他想行刺可汗换回父亲的清名……可我知道他的愚蠢,求大汗原谅他,我知道天下之大却只有大汗才能庇护我们……”两行眼泪滚落下去,她向上仰起双手,那是蛮族向长生天祈求的姿势。
一切发生地太突然,帐篷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悲痛欲绝的女孩,阿古拉部可汗举起一只手,掌心向上,那是怜悯宽恕的意思,蛮族战士的紧张被缓解了。女孩含着眼泪笑了,“大汗,您的仁慈连长生天都会被感动……”她的眼泪落在帐篷里厚实的羊绒地毯里,她抽泣着,娇弱的身躯也微微颤抖,没有人忍心拦住她的脚步,何况大汗爱中州的美女,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她就那样走到了大汗的面前,屈下膝盖,举起双手,“大汗,我愿把我自己奉献给您,愿长生天保佑您。”
阿古拉部的可汗终于露出微笑,伸手虚扶眼前的美女,女孩的左手忽然向眼镜蛇攻击时一样甩出,细薄的刀刃藏在她的指间,猛地划过可汗黝黑的脖颈,割破了他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