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早已没了逛灯会的闲情逸致,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可是李瑜一定还在找她,她无比痛恨自己的“浪漫创意”。她想立即赶到清凉居和李瑜会合,可是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她在朱雀街上撞到萧璟,她哪儿敢去那里待着?
想起慕容晴的话,秦清向南跑去,一路上在心里把自己骂个半死。
自己在朱雀街上遇到萧璟,他根本不可能拿她怎样的,有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灭口呢,那岂不等于公诸于众?可恨自己惊吓过度,竟然没头没脑的掉头乱跑,这不是引人来追么?平时的冷静哪里去了?
好吧,跑了就跑了,真的跑不动了往人群里一钻也好,跑进哪家酒楼也行,为什么要跑到偏僻的巷子里还钻进屋子啊?!虽然说被找到的概率很低,可是只要有个万一——事实上这个万一已经发生了,如果不是有人好心解围,自己死了都只能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秦清一口气跑了近半个时辰,一直跑到秦淮河边的学宫,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那人身边跟着一个娇滴滴的大美女,脚程不可能这快吧?秦清稍微安心了一点。
秦淮河畔热闹非凡,此处文风鼎盛,许多大户旺族都在此间举办灯迷会,各式花灯争奇斗艳,河水与灯影交相辉映,美的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站在美丽的花灯下,热闹的人群中,秦清终于完全的镇定下来,心里最后一丝恐惧也悄然散去。
正如李瑜说,建康有近百万人口,要碰到一个人哪有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今天碰到那人一次已经够离奇的了,要是跑出这么远还能碰到第二次,除非世上真有撞邪这回事。况且这里人山人海,就算真撞邪了那人又能怎样?
秦清的脚步停在了一个精美的走马灯前。红木的灯架雕镂细腻,四面灯罩上画着美丽的仙女翩翩起舞,栩栩如生,灯的正面有一个圆形的小窗,随着花灯的旋转,一朵粉白相间的牡丹在两个仙女飞舞的彩带中缓缓绽放,终至盛开,秦清惊叹,真美!好巧的心思,好巧的手艺!
花灯下面挂着一个上联:“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秦清一愣,好眼熟的上联……对了,这不是传说中王安石上应主考,下获贤妻的那个对子吗?原来现在就有了……看来浪漫的传说果然是后人杜撰的。
灯下文人窃窃私语,无人能对。秦清看到对联的彩头,那是一个玉镯,颜色澄碧,和她当掉羊脂玉镯截然不同,但是不知为何,她却突然很想要它。
秦清拿过纸笔,慢慢写道:“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写罢将答案交给主持之人:“不知这个下联可能对上?”
主持接过去说道:“对联没有答案,小人要先问过先生,可否劳您稍等片刻?”秦清点点头,那人快步离去。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此绝妙的对子,这彩头非夫人莫属了!”秦清微微一愣,微笑着回过头去:“好像每次我一做坏事,你就会突然从背后冒出来?”说话的正是中秋诗会的那位沈公子。
沈公子一怔,眼里满是笑意:“难道这下联也是夫人从别处借来?”秦清叹道:“正是如此。以前在家乡的灯节上我便见过这幅对联,当时觉得有趣便记下了,刚才贪心那个玉镯,就……没想到又被公子遇到,真是汗颜!”语音顿了一顿,又说道:“下次再干这事儿的时候,我一定得先四下瞅瞅!不然再给你逮到,我可就彻底没脸见人了。”
沈公子微微一愣,朗声笑道:“下次再遇见夫人,在下一定先躲起来,等夫人拿过彩头再出来!”秦清也笑了起来。
与沈公子同行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姐,衣饰华贵,明艳娇俏,身边跟着一个清秀的小丫头,和她差不多年纪。那小姐突然嗤笑一声:“厚颜无耻!”
两人笑声一顿,相顾愕然,秦清露出一个微笑:“真是失礼,光顾着说话,竟然忘了请问这位小姐怎么称呼?”沈公子失笑:“看我多疏忽,一直忘了介绍!我姓沈,夫人可称我逸之;这位是程小姐。”
秦清笑道:“我叫秦清。外子姓李,不过你千万别称我李夫人,叫我秦清就好!”复向那程小姐一笑:“程小姐好!”那程小姐嫌恶的瞥她一眼,显是觉得她粗陋不堪,不配与她说话。
秦清也不以为意,微笑的转过头来,见沈逸之表情歉然,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沈逸之见她毫不介怀,这才释然。
秦清突然想起在忘忧阁的一幕,心下一笑:今天我来帮你一帮!朗声说道:“如此良辰美景,又有程小姐如此佳人,岂能无诗?不如逸之你作诗一首,让程小姐品评品评,博得红颜一笑?”
逸之立即会意,正待“欣然应允”,那程小姐却脆生生的答道:“不必麻烦了!”两人错愕。
程小姐干脆的说道:“我还不想嫁人,你不用费事讨好我。今天答应和你赏灯,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出来看看热闹,你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说完似乎松了口气:“好啦,既然说清楚了,咱们也不用一道走了,我还有好几个地方要去呢!彩月,我们走!”
程小姐一番话说完,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瞪沈逸之一眼:“别跟着我!”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秦清和沈逸之面面相觑,捧腹大笑。
秦清大乐:“逸之,沈公子,你还没有‘展露才华’,佳人就吓走了!太不给面子了!”
沈逸之笑道:“这可是最省事儿的一回!”复又喟叹:“要是每次都这么省事儿就好啦……”一脸愁苦含恨的表情逗得秦清开怀大笑。
笑过之后,秦清问道:“逸之,你为何如此?莫非你已经有了意中人甚至贤妻,可是长辈却不喜欢?”逸之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半晌,摇摇头。
秦清不由奇怪:“那是为何?看你也到了娶妻的年龄,这些姑娘个个都是名门闺秀,容貌美丽……”见逸之不语,她的思想开始天马行空:“莫非你好男风?但长辈不允?”
沈逸之一呆,忍不住笑出来,片刻之后长叹一声:“只不过是因为这些不是我想要的罢了。”
秦清默然,世事从来便是如此,千万个理由也敌不过一个“想要”。她抬起头来,正视着他的眼睛:“那么,去追求你想要的吧!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理想更重要——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也不能勉强。”
沈逸之一震,抬头深深的看着她:“没想到竟会有人理解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逸之复有何憾?谢谢你,秦清!”秦清无声的看他,原来这个潇洒疏朗的男子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肆意。他的背后又藏了多少隐痛?
沈逸之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明日一早我便离开京城,时辰已晚,我要先回去收拾打点了。你与李兄皆非池中之物,相信他日我们必能重逢!”
沈逸之又恢复到了初见时的模样,疏爽洒脱,神采飞扬,然秦清却觉得他有一些不同了。飘逸之中增加了两分厚重,两分坚定,两份释然,整个人更加风神卓然。秦清不知道他要去面对什么,只能微笑祝福:“逸之,珍重!”
沈逸之离开了,秦清却立在当地,一动也不动。她想起了自己的理想。
秦清的理想是做一个成功管理人,成立自己的公司,赚足够多的钱,早早的退休。她想要走遍七大洲四大洋,要见识各地的人物风情,尝遍天下的美食,踏遍历史遗迹……但是现在,在这个没有飞机没有汽车没有轮船的地方,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地方,她的理想还可能实现吗?
她没有忘记自己一个时辰前才经历了死里逃生,她应该怎么做?她一直认为京城是最好的落脚之地,是经济最发达商业最繁盛的地方,也是信息最通畅机会最多的地方,这一切是否都应该重新考虑?别的地方是否就更加安全?
秦清呆呆的站在那里,只觉的心里一片迷茫。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清清,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唤回了秦清的思绪,她慢慢的回过头,李瑜清俊的脸庞就在眼前,那双秋水般深邃清澈的眸子正暖暖的凝视着她。
秦清望着李瑜的双眼,缓缓的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轻声吟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真的可以找到对方。
旁边主持灯谜的人回来了:“夫人,您的下联对上了,这个玉镯是您的彩头。”秦清看着那个碧色的玉镯,却没有伸手去接:“那个下联不是我对的,这个也不是我的玉镯。”
那人奇怪的看着她,李瑜的眼里却全是温柔的包容。秦清拉起他的手:“李瑜,我们回家吧!”
多年以后秦清回忆起这个元宵,不得不感叹世事的神奇——那一晚,她遇到了许多人,他们后来都一一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与她的命运辗转纠缠、牵扯不清,直至尘埃落定,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