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杜克里海的奴隶市场早已是臭名昭着，几乎跟最古老的海盗同样的历史悠久。通常每年都有一到两次较大规模的奴隶交易，而在交易会之前，总会有小股海盗被人火并掉，或者个别渔村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虽然奴隶制名义上是被各国禁止的，但只要领主们还在驱使农奴，只要贵族老爷们还在豢养仆佣，奴隶贸易就会永远兴盛下去。尤其是在当下帕拉迪奥王国四分五裂、无暇剿匪的形势下，海盗对沿海城镇的侵袭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这是和佛利岛同样大小的一座火山岛，它处于库尔曼群岛的中段，周边各处岛屿都适合于设下伏兵，即使最优秀的海军提督也无法破解海盗联军首尾夹击的卑劣战术。因此，三十年来，“独眼海狼”一直安安稳稳地经营着岛上的奴隶市场、酒馆、赌场和妓院。
度过了三个寝食难安的夜晚之后，歌莉娅混杂在上百名少女中间，被驱赶到斗兽场上。曾经同住在一间小木屋的女孩，不知被打散在那支队伍里了。黄泥地上四处散布着乌黑的血渍，也不知是人血还是动物的血。远处看台上坐满了人，但今天不是为了观看动物们生死相搏。
歌莉娅面色苍白，精神憔悴，但至少这三天都没遭受过侵犯。事实上，她们被看管得很紧，连小头目也不能接近小木屋。歌莉娅知道，这个市场的幕后老板一定希望有个令人欣喜的总交易额，他才好从中抽取足够的油水。
歌莉娅踮起脚尖，视线掠过前排女孩的发梢，看到了一群举止神态与平民服饰毫不相称的男人。这些就是不把穷人当人看的奴隶主吧？正因为他们有需求，海盗才会四处劫掠平民当作奴隶贩卖。然而，比起对这些人的憎恨，在歌莉娅心中却响起另一个更强烈的声音：她希望买下她的人来自圣提拉那联盟。如果成为奴隶的命运无法改变，她希望自己的主人至少是个精明有为的商人。甚至，她还奢望买主来自佛利岛——是的，能够登上佛利岛，为心中的诸多疑惑找到答案，这不是自己潜藏许久的愿望吗？
歌莉娅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到那些家伙已经靠近过来，在一条红线前停住脚步。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费因.玛斯坦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身旁耳尖的洛安问。
“没什么。我们去选人吧。”费因朝黑暗精灵笑了笑，轻揽住她的手肘往前推。
主从二人刚刚踏出红线，身后那些买家就都聒噪起来。有的指责费因破坏规矩；有的也想跟着走出去，却被海盗们拦下。
“对不起，现在尚未轮到你们挑选货品。”一个头目带着虚伪的恭敬说。
“为什么他就能优先？难道他是王公贵族？”一个买主忿忿不平地询问。
“因为他用三百金币买下了优先挑选权。”
此言一出，所有的买家都不作声了。三百金币！早些年，这笔钱足够买下五十个寻常奴隶了。就算这人想要买下最漂亮的女奴去充实自己的后宫，这笔特别费用也出得很不划算。所有的买家都自然而然地这样想，也有人低头啐一口痰，暗骂“蠢货”、“败家”。
费因把这些非议都收入耳中，知道洛安自然也不会漏过任何一个评价他的词汇。“你会觉得这笔钱花得没道理吗？”他低声问。
“除非你有合理的解释。”少女如此作答。
“岛上不仅缺女人，更缺少各方面的人才。只要从这些人当中找到一个顶尖人才，我的三百金币就物超所值。人才在他们手里，只会埋没价值。”
说完这些话，费因和洛安就分别走到男奴和女奴跟前。
在将近五百个被绳索套牢，被长枪和棍棒恐吓的青壮男子面前，费因实在是有些漫不经心。尽管男奴们数量充足，体格也不错，但他还是不太满意——佛利岛上的劳动力缺口不大，不需要那么多男子。眼下已经是第三年了，当初对大家的许诺必须抓紧时间兑现，这关系到佛利岛的稳定大局。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新买的奴隶，尤其是女奴，会把一些坏习气带上佛利岛。
人的品质，不可能仅靠一次会面就能了解全面。眼下费因所倚仗的，只能是洛安的鼻子——
每经过一个少女跟前，黑暗精灵都会贴近对方，闭上眼睛辨识少女的体味。如果洛安皱起秀眉，然后厌恶地摆摆手，随行的记录员就会在少女的编号上画一个圈。尽管那么多双疑惑不解甚至是带着嘲弄意味的眼睛盯着她，洛安仍然一丝不苟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歌莉娅看到“斑鸠”和“狐狸”都被否定了——确切地说，几乎每个被否定的女子，都是歌莉娅在烟花巷里很眼熟的。歌莉娅随即明白过来，这位黑色肌肤的美貌少女能够嗅出男人的体味，如果一个女子身上有很多种不同男人的味道，这无疑能够说明点什么。
当歌莉娅意识到这位能够得到特别优待的买家非比寻常的时候，黑暗精灵来到了她面前。
“你不用嗅了，我跟她们一样，也不干净。”歌莉娅神色黯然地说。
洛安却仍是花了一倍多的时间在歌莉娅身上。最后，她没有皱眉，只是用歌莉娅才听得到的声音说：“真是太可惜了！”
经过第一遍筛选，将近三分之一的女子出局。这个结果让费因感到非常意外和不满，他改变主意，不再做第二轮筛选。烟花巷的女子不能踏足佛利岛，这是他和洛安共同商量过的决定，不管她们出身多么凄惨，长相多么甜美，都不能改变她们不劳而获的事实。这些女子将会轻易摧毁佛利岛上好不容易才培养起来的劳作氛围。
费因忽然有些泄气，有为那花出去的三百金币感到纠结。这让他对挑选男奴也没什么兴趣了。
洛安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到费因身边，清脆的笑声止住了费因不断下行的情绪。
“给你，这是初步甄选名单。这里边，七十二号虽然落选，但是很漂亮哦，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洛安用手虚掩着微微弯起的唇线，满脸戏谑的神情。
费因瞪了她一眼，对这个总是爱捉弄人的少女一点办法也没有。
费因整理了一下心情，对所有的奴隶大声问道：“你们之中，有谁是精通算术、锻造、酿酒、制革、木工、缝纫等等知识和技术，请大声报出来。我的作坊需要各类有技术的人，我向你们保证，在我手下工作会得到不错的待遇，我不会把你们看作是奴隶。”
一时间，除了尚在犹豫的少部分人，竟有小半数的奴隶都争先恐后地自报姓名和专长，乱哄哄的场面，在十几个海盗奋力弹压之后才平静下来。
费因知道这其中必然有不小的水分，于是用上比较严厉的口吻：“你们积极踊跃的态度让我很高兴，但我必须再强调一遍——我需要真正精通手艺的人。对每一个报名者，我待会儿我都要认真考察，如不合格，我会把你们交还给这儿的海盗。”
一些人的视线顿时萎靡下来。
费因向斗兽场边上招手，他带来的随从们拿着佛利岛出产的上等书写纸和鹅毛笔开始作正式统计。他们认真记录每一个具有专长者的名字和擅长手艺，然后海盗们把奴隶提出队列，在旁边的空地上重新整队。这是一个颇费时间的过程，已经在场边等候了很久的其他买主们，即使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此时也已经是兴趣寥寥，一些人开始离场，剩下的也不再关注场上的动静。
一个跑腿的匆匆来到费因身旁，畏畏缩缩地说：“先生，我家主人希望您尽快结束挑选。”
“你去回复你家主人，如果他能够退还一百五十枚金币，或者他对今后的奴隶交易都无所谓，我可以立刻退场。”费因回复。
跑腿的深深鞠了个躬，离开之后再就也没出现。
连同洛安认可的女性在内，一共两百二十二人重新列队。这真是一个好数字，但是费因注意到，那个“七十二号”并不在队伍中。
无妨，这又不是给他选美。
“你们之中，有谁学过算术，有谁当过账房？请出列。我要现场考校你们的学识。”
“我！我精通算术！”“七十二号”在另一边队伍中踮起脚尖大喊着。
“去，让她也出列！”费因催促身边的随从。
歌莉娅和另外十三名精通算术者站成一个横排。只有她一个女生。谁也说不准，怎样的程度才算是“精通”，但没有人敢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能够主动站出来的人，多少都接触过系统的数学学习。
“你们听好我的题目，然后把计算结果写在纸板上，以最快速度交给我：有一个领主，上个月领地卖出了六十金币的木材，一百四十五金币的野味，一百二十八金币的面粉；同时他购进十五银币的长枪一百杆，三百银币的盾牌十面。请问，上个月领地的纯收入是多少金币？”
一金折合二十银，一银折合五十铜，奴隶们应该都知道这常识。
这是一道包含了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的题目，在出题时费因自己就在草稿纸上计算了一遍。然而，“七十二号”递交纸板的速度仍大大超过他的预料。一百零八，这是正确答案，而更令人惊奇的，是纸板上几乎干干净净！
费因把纸板回递给少女。他的呼吸不再平稳：“请继续听题：这个领地有一万亩耕地，每亩地的产出是十五枚银币；这个领地还有居民三百户，如果每两户居民可以耕种六十亩地，试问，这个领地的田亩总产出是多少金币？”
六千七百五十！还是那个少女，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把正确答案展现在费因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
“歌莉娅.罗兰！”
“歌莉娅，你小时候是在哪里学的算术？”
“大人，我是自学的。”
“好，自学的！太好了！”
***着纸板的手微微发颤，自从发现佛利岛的甘蔗以来，费因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样激动了。他深深地呼吸着，用视线把自己的激动传递给洛安，后者也意识到了这个少女的价值。洛安把嘲弄的话吞回肚子里，也变得异常认真起来。
“告诉岛主，这两百二十三人我全都买下了！”
海盗们全都愣住了，因为这个数目远远超过他们的意料之外。以往，一次性买上数十人的买主已经是他们最尊贵的客人了，如此大手笔的交易，自他们记事起还是头一遭。难道佛利岛真的是传闻中的炼金术圣地？海盗们简单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自然也想不到，被挑拣剩下的奴隶对其他买家而言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
费因默默凝视着洛安，洛安也默默凝视着费因。只不过，这款款情深的对望中，其实半点儿情爱之意也没有。
手，反复摩挲着高脚杯，杯中之酒早就失去了韵味。
“这次购买奴隶的成果，真的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费因感叹说。
“那个叫做歌莉娅的小女孩很有价值？”洛安笑着问。
“是的，物超所值。”费因肯定地说。经过白天的接触，他对歌莉娅已经有了全面评价：对数学有天然的兴趣、敏感、细心和计算能力，这样的人即使不是独当一面的经营能手，至少也是一个优秀的会计师。可以说，寻找这样的计算能手，是费因此次购买奴隶的最大目的，他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在奴隶中无所收获，就继续南下寻访人才。看来，他的运气真不错。
“不过是一个账房，你花了三百金币，还说物超所值？”
“钱容易挣，人才却不易找。”费因能够理解洛安的想法，所以他耐心解释道，“今天上午，销售人员送来的简报你也看到了，最近这批货销售得很好。得益于这两年来二步法在佛利岛上的秘密采用，我们保证了雪糖一年四季都能平稳供应，买家对我们已经非常信任。这批雪糖卖了二千多金币，伯爵纸、糖果和火酒也有千余金币的收入，粮食和工人的工资都顺利解决了，从表面看，岛上一切都欣欣向荣……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佛利岛到底能够养活多少人口？有三千人的说法，有五千人的说法，可就是没人能回答出确定的数。我们需要像歌莉娅这样的算术天才，有了她，我们才能向外扩张，她是关键的一环。”
“我们为什么非得扩张不可？佛利岛上不是还有很多荒地可以种甘蔗么？”洛安不解地问。
费因摇了摇头：“岛上没有那么多石灰供应造纸工场，再说甘蔗种得太多，雪糖产量太大，必然导致价格下跌。佛利岛的发展遇到了门槛，我们必须走出去。”
“噢……”
洛安看起来还是不太能理解，费因也不打算过多地解释。往深里说，数学是一切自然学科的基石，然而费因早就把当年所学的知识交还给老师了，眼下他的数学造诣恐怕连歌莉娅也比不上，自己培养人才根本无从谈起。
这个歌莉娅，简直是上天对费因的馈赠。这算是补偿他不幸被召唤到中古世界受苦吗？
洛安的脸蛋忽然发烫起来，因为她感受到来自费因的炽热视线。他要做什么呢？无妨，不管他要做什么，她老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其实费因并不打算做些什么，他只是觉得歌莉娅像是另一个洛安，在他最需要助力之时，惊喜地出现在他面前。
费因并不是木头人，他很清楚洛安对他的感情，但是以目前的形势，情爱只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两年来，他除了极力维持佛利岛的发展，更多的时间是在修炼魔法，至少在光电魔法上能够达到相当的水准。洛安曾一度向他展示出炙热的爱意，而在伙伴骑兵中，埃尔维也对黑暗精灵少女颇有好感。费因想要促成这两人的恋情，于是屡屡为他们俩创造机会，结果却气走了洛安，她要用出走来表明自己的心意，而这一走就是半年有余。
谁也不知道洛安去了哪里，混迹在哪个工会，有没有遇上当初的仇敌。费因曾经派人去找过她，可没有结果。
就在大家都言之凿凿地认为洛安永远不会回来的时候，黑暗精灵少女不但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份很大的订单——北陆的吟游诗人们需要大批适宜书写的纸张，货到付款。佛利岛为培养熟练工人和试产的大批书写纸张有了消费者，岛上的经济窘况随即也大为改观。
洛安终究还是留下来了，不是因为她接受了费因的冷漠，而是因为埃尔维已经不在世了——一个月前，一个腐毒魔法师偷偷上岛，杀害了阻挡他的埃尔维和克里瓦尔，还差点让费因受伤，最后是被达龙斩下了脑袋。愤怒至极的费因因而对魔法师颁布了诛杀令。
包括费因本人在内，没有人再对洛安的追求作出干扰。洛安还对费因放话说，“总有一天你会落入我的魔掌”，这已经成了近臣们私底下的笑谈。
而现在，则是歌莉娅送来了费因最急需的才华。
“到底是让歌莉娅随船返回佛利岛，还是让她跟在我身边进修数学？如果她跟着我一起去维克堡，也许我能为她找到一个数学老师。”费因为如何安排歌莉娅而左右为难，正打算征求洛安的意见，却发现洛安笑吟吟地望着他。那分明就是想要陷害他并且旁观好戏的眼神啊！费因暗骂自己昏了头，然后做出决定：“按照原定计划不变，所有的人都送回佛利岛，由莫格和路达负责安排他们的去处。歌莉娅即日起归属统计司，她必须尽快熟悉岛上所有的统计工作。明天一早，我和你乘坐中转船只去维克堡，达龙还在那边等候我们。”
“不把歌莉娅留在身边？真遗憾，我还期许着路上多一个说话的伴儿呢！”洛安装模作样地嘟起小嘴。
“现在把她留在身边，只会不断增加她对我这‘奴隶买家’的偏见。她必须尽快融入佛利岛的生活，感受那里的新气息，从其他人那里得到关于我的正确认识。”
洛安必须承认，费因的分析无可挑剔地正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