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王爷都睡下了,请李中堂明儿再来。”惇王府的门房递回先前收的两百两银票,赔了个笑脸道:“中堂的赏,小的不敢收。”
大车里的李鸿章听着外头的说话声,抽了一口旱烟,掀开帘子:“烦请再为通报一声,就说李某在这里候着两位王爷明儿一早起身。”
这就是个非见不可的意思了,门房上为难的摸了摸脑袋,收回了手上的银票:“那……中堂您请进来宽坐,小的给您沏壶好茶来。小的告个假,再去瞧瞧两位王爷那边……”
“不碍的,劳烦了。”李鸿章毕竟是进士出身,礼节讲归讲,但一身气质不变,从容的下车迈进听差房落座,微笑着朝门房点点头。
后进的载深这会儿将将拾掇好,知道前面的谱已经摆的够了,便传了李鸿章进来。
很正式的,李鸿章行了朝臣参见亲王的两跪六叩大礼,拦都拦不住,好容易坐下来了,正了正容就要说话,却叫载深给拦住了:“荃翁您这真是要折我的寿了,我才几岁?哪里受得起的?荃翁,下趟万万莫要如此了。再一个,先头门上那些王八蛋您也别计较,他们也是为着我这个王爷着想,荃翁,夤夜登门,很犯忌讳的啊!倭师傅常说的,宋儒讲理,咱们清儒讲礼。加上祖宗规矩,说实在的,我这浑身是如坐针毡。”
一面一大套话说下来,一面用身后听差呈上来的热毛巾抹脸,放下毛巾伸手道:“荃翁喝茶,不知今晚有何见教?”
李鸿章一直看着他一番做作,心中不由佩服此人小小年纪便是如此定力,听得问话,欠了欠身子拱手低头:“鸿章这一趟来,是特为来向王爷请罪的。”
接着,便说起进京次日便听到消息,说是言路上有人想以垦边局与淮军的冲突事宜为切入口,攻讦遥领垦边局事务王大臣的事情。
“哦——”载深听李鸿章这一番话,心里还是挺高兴地,不管怎么说,老李并没有得罪自己的心思,这一趟不顾忌讳的前来请罪,很是说明问题,还是那句老话,不指望他,也犯不着结这么个仇家。加上姓李的态度言辞都很诚恳,当然不能不给点辞色了,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笑道:“荃翁说的是齐浩吧?跟荃翁没什么相干的。不瞒你说,将将你来之前,刚揍了他一顿。”
心中当然体会得到,齐浩被打才是方才的事,而李鸿章居然这么快就来请罪,足见得他在其中牵扯的未必像他说的那么浅。故作矜持的看了看李鸿章,起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荃翁,这事儿今儿我可就跟你一人说起,可千万莫到处传,万一两位太后知道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看他这一会又是一派童趣的模样,李鸿章不由得莞尔一笑,点点头道:“足见王爷信任之诚。鸿章当然是知道好歹的人。既是如此,鸿章冒昧拜会,所求王爷之体谅鸿章已得之矣。鸿章该告退了。”
“别忙——”载深看他就是个道歉,没有什么表示的样子,这么了局的话,人老李这一趟不是白来了嘛。想了想倭仁的病逝和李鸿章的所求,略一沉吟起身道:“荃翁,户部报销的事,我这两天跟倭师傅说过,就看什么时候松口了。你这边的意思?”
于李鸿章来说,自然是有意外之喜了,脸上却不露声色:“鸿章当然是乐得如此,请王爷成全。
“瞎!我成全什么啊!闲散宗室,顽劣王爷罢了。不过是看你们这些在外头办差的人在京里局促,心里不好受罢了。说良心话,咱们京里这帮爷们,实在是不成话得很。”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先头左季高在京里也是,为着一点银子求爷爷告奶奶。我虽说心里最是崇慕你们这样带兵打仗的大英雄,但又能怎么办呢?两百年传下来的这么个规矩,我虽贵为亲王,也是无能为力啊!只好自己委屈点,掏摸出两个养老银子赠了了事。现在看着你又是如此,怎么办呢?有多大力,出多大汗吧!”
“王爷真是我们统兵之臣的贴心人。”这番话落在耳朵里很受用,尽管李鸿章也看得出来这王爷指不定就是给户部那帮人打招呼的幕后谋主,但毕竟这一番贴心话听了,多少年在外头带兵的委曲求全,似乎也总算有了个理解的对象。心里的感触,多少还是有一点的,摇头叹了口气道:“不是鸿章对祖宗规矩擅加妄议,实在是自起兵起,年头太多了,陈年老账实在是没法翻,户部要是不肯成全,鸿章也只有厚着脸皮找皇太后乞恩了。如今有了王爷这番话,鸿章真是……”说着一撂长袍下摆,就要下跪:“鸿章代淮军数十万将士,谢王爷体念之恩!”
载深赶紧将他扶起,这真是受不起:“起来起来,不要讲那些虚文。”
一面心里打着算盘,听李鸿章这话里有话的,天生这报销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个人情,与其等他到慈禧那边去求一求过去了事,倒不如现在把人情落在这边了。当下便道:“这么着,荃翁,我也不能白受你这礼,你这事,着落在我身上如何?只是此前,想你上一个折子。”
这折子是给倭仁做人情的,倭仁的病根,来自于同文馆事件上头大力反对,惹恼了恭亲王,结果叫宝鋆出了个馊主意,谁反对的,就叫谁去办差。结果一道上谕下来:“着大学士倭仁,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上行走。”
倭仁哪里肯去总理衙门跟洋人打交道?偏偏宝鋆这边还不依不饶,唆使着总理衙门的章京们,大小事务都去请示倭仁该当如何办理,这么几天下来,倭仁扛不住了,上了一道乞恩折子,因病辞去本兼各差,在家休养。
这也是何以在恭亲王失势期间,倭仁对恭王大加攻讦的缘由之一了。
这么一说,李鸿章就懂了:“王爷,艮峰先生国之大才,若久久不能为国家效力,乃国家之损失,鸿章理会得。”
“是了,倭师傅那头,我再去说合,总归包你无事罢了。只不过,户部那帮老爷们,也不能不看着,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回头你把人找到我这里来,我来给你们居中说合。”
高!李鸿章听他说到这里,眼皮不由一跳!人情他落了,难道还要落把柄到他手里?这小王爷说的很清楚,户部中间人,承办人,连同他淮军掌门人李鸿章,坐到他晟亲王面前来谈判,该花的钱还得花,中间的收转凭据,只怕也得他这个中间人捏在手里了!
载深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居高临下,灯火飘摇,看上去全然不像是个十岁的小孩。
已经势成骑虎了!李鸿章片刻之间就打好了算盘,笑着点头道:“王爷抬爱,鸿章岂有不从之理?不扰王爷歇息,鸿章告退。”
“高!”李鸿章的车马远去,载深被身后的奕誴一把抓了过去:“你小子是真他娘的高!就说你叫我寻户部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干嘛呢!敢情弄这么一大套儿等着人李少荃!”
“得了五叔,自家人你闹闹什么啊,睡去!”
“也得我睡得着啊!”奕誴不依不饶的纠缠着:“我这还立等着你给我出主意呢!我跟你说,姓齐的既是跟小安子走得近,只怕这两天西边的就得找咱两去,你赶紧给我想想,到时候可怎么回话啊!两亲王揍一个都老爷,这传出去,成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