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光向后推上二十年，再回头来看曾国藩所办的天津教案的协议，这其实说起来，并不是一份很苛刻的和约。对比起后世动不动赔偿上亿两白银的巨额赔款，动不动割让一个岛出去，这份条款不割地，赔款也只有五十多万而已，相对来说，还算可以了。
但，这是一个坏头。这也是载深之所以在看到汪亿五的那份狗屁文章之后愤怒的无法在保持长久以来一直保持着的雍容平和，有为上进姿态的缘故。与此同时，这会儿还在办理着同治六年台湾生番戕害美国商船水手的案子，接下来还有“王政复古”略有小成的日本遣使来华谋求去除长久以来中华藩属国地位，取得与西方列强并列的地位的谈判，以大藏卿伊达宗城为首的代表团已经趁着此次天津教案，中国面临西方压力的机会，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照会，要就中日交好通商问题展开谈判。
下一年里，还有水手流落台湾被生番杀害的事情，日本派兵，朝廷赔钱，虽然不多五十万两而已，但后面接下来的就是俄国要求代管伊犁费用九百万两白银……这样的头一开。朝廷里坐着的衮衮诸公，深宫里那位目光短浅的太后，慢慢的就会习惯这样的生活——花两个银子，买一个表面上的和光同尘。于是所谓的洋务自强，慢慢的也就演变成嘴里永远说咱们还要办洋务，还要等时机自强，永远没有一个自强成功的时限。
这样的习惯才是最可怕的。
好在这时候还不是这样，从百姓到士林，从底层官员到上层王公亲贵，包括那位十几岁的同治皇帝，都还有许多不甘心受辱的成分。与法媾和的上谕明发之后，以倭仁为首的保守派，李鸿藻，翁同和下头言路上的清流，到远在盛京的醇亲王奕譞，到外地封疆大吏左宗棠，沈葆桢，丁宝桢等人，纷纷都有明电，各自表达着自己身份所能表达的愤怒。
恭亲王奕也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会在当日接受了载深的意见，从赫德及志刚，孙家谷那里，详细询问了欧洲如今的形势，终究是接受了载深的看法。
当然，另一方面说，众怒实在是太难犯。曾国藩如今的名声实在是臭不可闻，步军统领衙门虽然颟顸无能，但到底也是有血性的，那个为曾国藩张目的无聊文人汪亿五也找了出来，是寄籍顺天府宛平县的山东阳都人，参加本年顺天府乡试，成绩也查了出来，是顺天府新晋的举人。因为有功名在身，移交顺天府衙门，呈报学政衙门褫夺功名，发还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看管，并剥夺山东阳都县生员科考资格十年，阳都县沂南镇汪亿五老家门楣，着地方官监看悬挂“无耻”匾额，逢五逢十派人查看，如果有擅自取下情形，地方官一律革职。
对于读书人来说，这种惩处，比剐了他都难受，但如今汪某已经是求死不得了，山东人好容易剿平了捻子，正是休养生息读书取功名的时候，忽然出了这么个人，一刀杀了他简直是太便宜他了！都不用官家看顾，山东籍的京官几乎都派了人来十二个时辰看着他，直到刑部衙门派了人来看管返乡为止。
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不知道是慈禧考虑到了这一点，还是同治与她有一些商讨，过了几天，载深手里的朱谕，终于能真正成为朱谕了。载深再次受到召见，两宫皇太后多有温勉之语，末了派发差事，着晟亲王以总理教案王大臣身份，克日赴津，在津文武官员，直隶山东地面驻军，悉听节制。
上谕一发，京城里立时就轰动了，载深预定离京的这一天，崇文门出城之处，几乎是万人空巷，黑压压的人头摩肩接踵，多有眼含着热泪望着城内的。京城里的人别的不说，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有一桩平日里算不上好处的好处，那就是哪怕是个贩夫走卒，哪怕是个穷困潦倒的没落旗人，但或多或少的，总有一分忧天下的心思。放到平日里，这种习性还容易招外地人讨厌，但这会儿，落在载深眼里，剩下来的就只有感动了。
“大热的天，诸位父老来送我载深，我没别的话说——”难免有些动情，眼角微红的载深从车架上下来，走到人丛之中，四方拱手道：“就一句话，若是我载深将来叫诸位父老失望，一样，内务府正在给我弄分府，回头等新王府定了，一样的，你们抬大粪去浇！”
一席话说的近旁的几个人呵呵一笑，载深也借着这个摆脱了方才的情绪，笑了笑道：“诸位父老爱我，我绝不负诸位。还是那句话，请各位相信朝廷，相信官府，相信我载深。此去津门，若不能一扫前弊，请各位替我载深走一趟津门，将我的尸首收回来吧，来！”
一挥手，身后车队上的家人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坛子酒，以及几十大桶绿豆汤几十摞粗瓷大碗抬了下来，载深接过一个粗碗，倒了一碗酒：“能喝酒的，陪我载深干了这一碗，不能喝的，也有绿豆汤，给大伙儿消消署。我载深，这就上路了！谢谢大伙儿！”
等顺天府差役帮忙安排好秩序，载深与近前的十几号人碰了碰碗，一饮而尽，将手中粗碗砰的往地下一摔，反身上车：“走！”
颇有易水送别古风的崇文门外，一列车队迤逦南下，数千人跪地嚎哭不止。载深在车上回味着这哭声，心里很有一种酸楚——这件在后世眼光看来还算合算的和约，在这时候来说，已经是天下许多读书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吴清卿的信到了没有？他的兵如今在廊坊？”车到了通州左近转东要换水路的时候，载深终于是这件事情给自己带来的那种激动情绪中平和了下来，问张之洞道：“这件事你统筹，派人传话下去，明日晚间在武清县河西务歇脚，叫吴大澄，鲍超，汪海洋来见我。李鸿章说，刘铭传的兵，如今驻在哪儿？叫他们领兵官也来见我。”
李鸿章这会儿刚刚被朝廷严旨发往云贵，要用他的兵，会同云南的岑毓英，剿灭同时作乱的苗，回。这会儿又有援黔湘军席宝田部与云南本地官员有些矛盾，也要李鸿章调节。
但正如左宗棠讲的那样，李鸿章是不愿意去这个地方的，在湖广总督上做的好好的，去云南……托了人在北京找门路，人在湖广赖着不走，反正接任湖广总督位子的是他弟弟李翰章，也不会去撵他，如今老师曾国藩出了这样的事，直隶总督显然是干不长了，接任呼声最高的，就是他李鸿章。作为他而言，当然要在这时候送给晟亲王一个顺水人情，刘铭传的铭军一部三千人驻扎在，那是剿东捻剩下来的身经百战的老人，由丁寿昌统带，驻扎在山东直隶交界的张秋一带，算起来，也是有用的。而且就载深看来，如果情况有变的话，急招驻扎在保定的刘铭传铭军大部一万二千人，那也不是不可以的事。
如此以来，手头可以动用的兵源就有三万五六千人之多，而且全部是新式洋枪装备，大部是经过洋人教习的部队，哪怕就是三万五六千口猪，躺在那给法国人杀，也要杀的他筋疲力尽。
交办了这两项差事之后，载深再细算了一下形势，就军事而言，法国在天津附近的一支孤军，五六百人而已，他是断断不敢真上岸来干什么的，就算紧急从香港抽调，也调不齐多少兵，在远东的军事动员能力，法国人比起英国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更何况普法战争马上就要爆发，据赫德援引从加尔各答传来的电报的说法，法皇拿破仑三世，已经准备对普鲁士宣战了，二十万兵力的总动员令，已经下发。相对的，普鲁士也动员了有四十万人，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候，都德同学已经快要写《最后一课》了吧？
如今要解决的，就是分化英美法俄这四国联盟的势罢了。这当然需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协助办理，于是借着上船的机会，将总理衙门派来的随员叫了过来。
总理衙门一共是五人，为首的叫毛昶熙，河南人，当年在河南办团练很有一套，与跟淮军有一定关系的袁甲三关系很近，此前在处理美国商船遭台湾生番戕害一案的交涉。如今正职是兵部尚书兼总理大臣，标准的一品大员，此人载深是早有耳闻的，因为他是翰林出身，毅然返乡办团练，虽然功绩不能与曾李相比，不过以他的经历，再回眼看京里循资历爬上来的那些大佬们，自然就有点傲慢的意思了，所以，一向以来人缘不是太好，如今载深出京在京里挑选随员，他是第一个自告奋勇报名了来的。
四个随员中也有熟悉的，翰林院的侍讲吴元炳，这一段时间也常看到，刑部员外郎刘锡鸿，加上总理衙门两个章京陈钦，恽祖贻，是之前在京跟英法两国公使办交涉的，所以载深点名把他们叫来随行。这会儿当然要问一问英美两国的态度。
“镜翁——”毛昶熙字旭初，号镜海，年纪不小了，官位又高，所以载深尊称了他一声镜翁，问起了美国商船案的处理情形。这件事得之前的蒲安臣的帮助很多，美国南北战争之后，因为中国站队正确的缘故，中美关系一度很不错，加之蒲安臣这样的对中国有特殊好感的美国人能在美国政界说得上话的缘故，这件事处理的很是不错。
本年上英国海军一支小舰队借口美国商船事件，驶进了基隆内河示威，总理衙门循例抗议，甚至还得到了美国政府的帮忙抗议，所以，英国政府特别通电远东，表示了对海军的不满。据毛昶熙而言，这件事已经圆满处置了，赔偿一点损失，对生番严加管束了事。在天津教案上，美国倒是没有特别的表示对中法任何一方的支持，只是要求循“万国公法”解决罢了。
只是英国的态度比较暧mei，陈钦之前一直接触英国公使威妥玛，几乎一直是与法国公使罗叔亚共进共退，用陈钦的话说：“威妥玛似是存心要挑拨罗叔亚的火气似的，有时候往往罗叔亚已经被说的无话可说了，他一出口，顿时又是一番新的争执，卑职也有些想不通何以英国人要如此替法人出头。”
他不清楚，载深是清楚的，英国人这会儿还在天津组建了义勇军自保，与法国人共进共退。除了保障自己的一些利益之外，还有个向法国人特别表明“英法传统友谊”的意思，因为对英国人来说，法国这只大公鸡，可是要看着普鲁士这条恶犬的。
要打破威妥玛跟罗叔亚这种共进共退，那就必须从这一条上下功夫。
“水上泛舟，虽说是别有情调，但老实说起来，终究是有些无聊啊。”载深呵呵笑着谢过总署五位，打发他们回自己的舱室去之后，对张之洞道：“你说说，如何把英法这两焦孟分开？”
张之洞不由一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本来是中国的玩笑话，如今用在英法两国的关系上头，还真是贴切，点点头道：“王爷，古人要分化彼此情谊，最擅此道者，莫过于先秦诸辈。彼时讲合纵，忽而又连横，都是纵横家的套路。如今虽说情势不同，倒是有些可以借鉴的。之洞倒是有个主见，可惜……可惜王爷您，总归是要犯些忌讳，而且，王爷，您目下也还没这个权……”
载深抱着听听看的态度，呵呵一笑摇头道：“没干系，你说说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