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的恶名,当然是来自载深后世的认知,其实于如今这个时代,从某些角度来看,慈禧此刻还算是一个稍稍有些权欲的女人。当然,如奕这般的人精自然能够有所体会,但在其他不是那么精明的人眼里,就不会有什么这方面的感觉了。
譬如那位这段时间里显得沉闷的不少的七叔。醇亲王奕譞平日里一旦有个什么事,咋咋呼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先帝的亲兄弟,亲王爵秩一般,但在大行皇帝过世,新皇登极的过程中,不知道他是没有那个政治敏感度呢,还是就是因为不觉得慈禧要过继溥伦给大行皇帝承嗣是为了自己以太皇太后名义垂帘,总之,手握着京师最精锐的一支兵马,却摆出一副不吭声的态度出来。令载深对他很有些失望。
当然,比这位醇亲王还要迟钝的,当然也大有其人,比如宫里的慈安太后。第二天在养心殿给大行皇帝守灵的时候,便单独召了载深过去。
长chun宫里惨白一片,平日里见了载深总是带着慈祥笑容的慈安太后,这会子瘫坐在椅子上,满面倦容,显然,昨晚上她也是没睡好觉。
“载……皇帝——”待载深行礼之后,慈安及时的改变了称呼:“在宫里,可睡得好?”
这都是常例的关问词句,载深一一答了,一时之间只以为是如平日里一样的关切召见罢了。却未曾想聊着聊着,慈安的话头渐渐便转了:“……唉!大行皇帝撒手弃天下,我这个做额娘的都这么伤心,西边的……唉,就别提了。人家可是亲娘……”
听起来像是替慈禧说话的意思,载深一时之间有些纳闷,除了议定年号的时候没有征询慈禧的意思之外,自己可是没露出什么来啊,况且那个也可以理解成过分哀恸,一时乱了方寸。怎么慈安这么个出了名的糊涂的人,会注意到这个?但一时半会也听不出个什么来,只含糊的答了。
“那拉氏不容易,往后你也好敬重她着些,你额娘还没封太后,她心里也过不去的,昨晚上特为的来跟我说,是我暂且压着,这会儿不是时候。你可莫要怨她……”慈安似乎是在斟酌着词句,见载深要摇头,摆手止住了道:“我晓得你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额娘的脾性你也晓得的。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虽是自个儿肚皮不争气,但两个皇帝儿子,没一个不是待我比待亲娘还亲的。唉,做女人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载深知道她是个心慈嘴软的人,由着她说着,只做个孝顺儿子的样子听着,不时奉迎两句。总算茶凉到一半,慈安终于说到正题了:“我听外头有话传进来,说皇帝今年已是十七岁了,原也不用垂帘辅政的。皇帝,你给我说句掏心窝子话,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这话,大约是替那拉氏问的了。载深心里猜估着慈禧昨晚上对她所说的话,对应着回答道:“儿子总归是要体谅额娘的一片心的,况且儿子也疏于政务许久了,原也是要两位额娘照料着,这一条,儿子断没有什么话的。如今儿子想的只是个奉安的事,大行皇帝龙穴未定,我就算再贪恋权柄,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额娘,您放心。”
慈安露出惨淡的笑意来,点了点头:“嗯,我也是这么说。是了,有人说,你在盛京带的一支兵,如今到了京畿来了?据说就在通州一带扎营?”
载深忽然头一炸,这消息怎么会传进来?慈安知道不奇怪,肯定是慈禧昨晚上跟她说起的,但,慈禧从何得知?载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飞速的盘算着,自己人泄密的可能性不大,但这么一支大兵靠近京畿,完全没有动静也不可能,吃喝辎重,都要仰赖地方。这么想着,心里稍稍安定下来,想必是京畿的防卫系统有知觉,层层传递上来,尔后由总责京畿防务的醇亲王奕譞呈报给慈禧……
“是,儿子年上代大行皇帝出家为僧的时节,心里想着万一先帝要有个不是,儿子这也是不想活了……”
慈安听了不由一惊,嗔怒道:“你这是个什么想头!糊涂!你要是这么混账的话,那宣宗爷传下来的江山,不就落到旁支去了?哎哟哟阿弥陀佛,幸好你没犯傻!”
载深心里一笑,这位还真是善心的可以。不过听得出来,她也是不赞成让溥伦入继大统的。
“是,额娘教训的是,后来府里福晋叫人递话来,也说起这个的。儿子这才警醒过来,没敢做出对不住祖宗的事……那会子儿子就想着要先给自己找个好吉地,将来好在九泉之下庇佑我大清昌盛自强,将来替祖宗洗刷耻辱……儿子至今还记得那年皇阿玛在热河跪祖宗,额头都磕破了……”
慈安当然是陪着落泪,她是咸丰皇帝藩邸里的结发夫妻,那份感情自然石很浓厚的,听载深这么说,不免的就要再说两句先帝当年如何如何,末了载深才寻了个话缝,把调兵这一节抹了过去:“恰好鲍超有信从盛京来,说他幕里有不少兰穴之士,儿子就这么个心思,就这么一糊涂,让他带着兵替儿子找吉地了。不过皇额娘明鉴,通州是京畿,儿子是绝不敢这么糊涂的。只是在科尔沁察哈尔一带罢了,请额娘心里有个数,这会子正是动荡的时候,少不了的要有人挑拨咱们母子情分,咱们娘俩乱了,咱大清就乱了,那些个心怀叵测的曹操们,也就有隙可乘了。”
“哎呀,你说的可真是!”慈安慌里慌张的站起身来,丢下了手中擦泪的手帕,对载深道:“这么着,你跟我去见西边的,咱们可要把这话给她说清楚去!”
载深当然是不会去的,从她嘴里把这话套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哄骗慈禧这个人精,那可就不简单了,干嘛还要找事呢?谦让了两句,便道:“外头礼部也该呈进奉安仪注了,这话倒也不急,额娘您有个数就成,回头我给那面请安的时候,回一声就成了。咱们母子一条心,好好地把先帝,大行皇帝留下来的江山给治好,不比什么都好?”
“是是是,你说的可真是有道理。到底是倭师傅教出来的好……”说到这里,不免的又要想起同治,抹着眼泪道:“可惜大行皇帝……唉,载深,当年你要是不出京办差,陪着大行皇帝一块儿好好念书,也不会出这个事……”
载深一看这情形,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这没完没了的说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事情。当下告了个安,行礼退回到养心殿去了。
养心殿院子里梓宫前搭的是一水的白帐篷,有份守灵的都是宗室之中的亲贵,各房都要有人轮流值班守灵,载深回到自己的位子定下来,心里却在盘算着方才的一席对话,方才说的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但起码的,已经能够传递出几个消息来,一个是新军在京畿附近的消息,京里已经有人知道了,料想京内防务应该会有些准备。再一个,慈禧似乎在通过慈安向自己解释些什么东西,这个动机很难猜度,甚至有可能连这个皇位都跟这个消息有关,载深不好判断,左右顾盼了一下,也没看见醇王的人影。便暂且丢开了,问身边的八叔奕詥,回说:“七哥好像有些什么军务上的事要弹压,据说是神机营的人丧期有些不规矩,伯王管不住,非得七哥去不可。”
载深这才发觉,慈禧用来节制醇亲王的管神机营大臣伯王,也就是僧格林沁的儿子伯彦讷谟诂也不在。伯王虽说跟皇家关系很近,但因为他的老婆是当年怡亲王载垣的女儿,同治年间一直做御前大臣这样的贵而无权的职分,只为了羁縻蒙古人心罢了。但也就是这一两年里,与英桂等人一样忽然大用,派了该管神机营的差事,算是醇王的副手。这里头到底什么关系,载深也不好细说,如今这两人同时不在,该当有份子警觉的。
但面上却不是这样,淡淡的叹了口气道:“七叔真是辛苦。”便不再问了。
这时候再回想慈安的一番话,似乎也免不了的有慈禧通过她来示好于自己的意思,譬如解释为什么要垂帘,又说一个丧子寡妇的哀伤等等,很有一份示弱的意思……
饶是面前火盆烧的旺,身下皮垫子垫的厚,载深还是打了个激灵,这不是好兆侯啊!
但问题是,现在根本猜测不出这个今天尚未谋面的慈禧太后,到底是安排的怎样的心思?动兵进剿新军?这不可能,一来没有理由,再一个,也没有实力,不是载深看不起京里这帮老爷兵,别说神机营那几千人马,就是加上丰台大营七万人马,要想吃掉两万新军,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要暗杀新皇?似乎也不可能,这也太荒谬了些,一点端倪也不露,只怕……
“唉,载深,当年你要是出京办差,好好儿的陪着大行皇帝念书,也不得出今天这个事儿……”临来的时候,慈安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忽然的映入脑海,载深一凛。
这,也许就是慈禧痛恨自己的理由?
但此刻也顾不得细想了,不管怎么说,如今自己进宫登极即帝位,也许远远谈不上是一件好事!
做王爷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在京里多的是使唤的人,亲信心腹想有就用,想用就用。有什么自己不好出面的事,轻轻松松撂一句话给恭亲王惇亲王,给你办的油光滑面……
可如今呢?身居九重,地位高了,戒护严了,可是,孤独了!身边一个人都不能信,也不敢信,更不敢用!
难怪的迟迟不提接福晋入宫,新帝即位也不去告太庙,是怕传消息出去,怕外头带消息进来?兴许,这会儿外头已经出了大事?
顾不得了,载深瞥眼环顾四周,找了找,正看见边角上肃亲王隆勤带着一个小男孩跪在那里,却不见信得过的善耆。
“八叔,那个是谁?看着面生的很。”不过到底已经是皇帝,载深虽然不好直接找谁谁,但拐弯抹角的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还是容易的,身旁的老八弯一弯腰答道:“回皇上,是肃亲王家的老二,叫善豫。”
“嗯,看上去倒挺淘气的,叫隆勤带着过来见朕。”
载深四平八稳的语调,当然不能平息他自己心中的惊疑。
其实他惊疑的一点也没错,不在守灵现场的醇亲王奕譞与伯王,并没有去平息什么劳什子的神机营乱子,此刻这两人正带着一队轻骑,兼程往密云方向赶。怀里揣着的是一份慈禧亲笔手书的懿旨:即着醇亲王赴承德,接掌擅自盘亘地方之乱军。为防变故,博多勒噶台亲王伯彦讷谟祜即行赴科尔沁整饬马队,以备不测!
“怎么没见着善耆?”载深亲热的招呼着隆勤:“这是你家老二?长的倒怪机灵的……”养心殿前,大行皇帝梓宫犹在,载深不便有什么声色,只做出一个姿态来,拉着善豫问着话……
这是皇帝对远支宗室的恩眷,隆勤当然要谢恩的,载深便在这时候问道:“肃王府是几个人轮班?”
满院子的亲贵宗室们惊诧着肃王府的荣宠,谁也想不到此刻的皇帝,正有着无比重要的大事,要着落在这一府的人身上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