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军门,说的自然是上一年奉旨查勘长江水师,将短短几年里从百战的精兵,蜕化成地方祸害的长江水师,整饬一新,从而得封钦命海军提督新头衔的彭玉麟,如今年纪已经是六十八岁,自然当得起一个老字。用彭玉麟,也是权宜之计,如今海军选派的人才,老的老小的小,小的方始前往英国留学,格林威治海军学校接收了来自中国的头批二十一名海军军官,其中二十名乃是英国全资负责,一名由中方负担费用。这也是福州船政学堂第一批毕业的海军军官,虽说是以造船为主,日后也没有什么出名的人物,但毕竟是起步的第一步。
而彭玉麟如今登上的海军第一条英方提供的舰只,原本乃是英国皇家海军中国舰队的旗舰奥狄莎号,也是中国舰队中排水量最大的一艘,满排三千七百余吨,虽说是因为中国舰队接收了新旗舰铁公爵号方始舍得把这条船给中国,但毕竟就算加上铁公爵号,这条奥狄莎号仍是英国在远东海军力量中排名第二的舰只。
倒不是因为英国人格外瞧得起中国,而是之前的一份五年期的议约,实在是太过优厚了,伦敦几乎是庆祝着过了一个癫狂的礼拜,期间海军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算是一份小小的回报。
但这对于中国来说,三千七百多吨的铁甲舰,已经是庞然大物了,加之十四门大小口径的舰炮,中国人算是头一回拥有了坚船利炮。
英国人随船配备了十五名海军军官,作为教习之用,彭玉麟选拔的一部分长江水师的弁勇,加上盛京新军福建籍的兵员,组成了一支三百余人的官兵队伍,彭玉麟亲自担任管带,加之福州船政局自造的两艘一千三百余吨的轻巡洋舰,算是拥有了一支小规模的正规海军力量。
这就算是天津百姓们新年里最大的热闹事儿了。天津人对俄国人的观感最不好,因为几年前的天津教案,正是俄国人跟法国人闹得最凶,俄国压根就没死人,吵吵的反而比死了好些人命的法国人更加的凶,要不是今上做主,差点就害苦了府县两位青天大老爷。所以,岸上的人看到彭玉麟在船头向岸上招手的时候,立时就群情汹涌起来:“打俄毛,打俄毛!”
这时候,码头不远处,有个孤独的看客,正心态复杂的看着这一幕。此人留着一头很是扎眼的短发,前额微秃,两侧腮旁两蓬浓密的大胡子,人虽然长的不高大,但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很有些气质,穿着一身洋人的西装,脸上眉头紧皱,看上去心情并不是太好。光是这一位,还不好分辨到底是个什么人,这年节二毛子多的是,譬如当年鼎鼎有名的龚定庵老大人的儿子,如今也是这副打扮,当年英法联军大沽口登岸,这位龚半伦先生也是这副打扮,带着洋人就杀奔京城去的。
但这位看上去没受什么节庆气氛感染的家伙,却不像是个中国人的样子,因为他身旁的小厮,人中处留着半缕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小胡子,这是倭人才有的习俗。
“大酒保老大人——”两位日本人身后的客栈二层“登天居”招幡旁,正卖力的擦拭着那“天”字上镀着的一点儿铜皮的伙计,搭讪着吆喝道:“我说您老望了半天了,那鬼子船有嘛好瞧的,我给您指个去处,今儿初五了,大悲寺前空地儿上,这会儿正是庙会,一年里头最热闹就是这一天,您不瞧个新鲜去?”
这位正是奉派来华商谈和约的大久保利通,因为一直不肯与钦差来天津的理藩院尚书皁保开谈,皁保也奉旨回京了,他如今在天津,其实只是个旅客的身份,压根就没有任何中国政府的官员愿意搭理他。原本还有保定直隶总督衙门的线的,但自从李鸿章内调入京荣升军机大臣之后,这条线也断了。这会儿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留在天津干什么。听到伙计这么说,仰头微微笑了笑,算是感谢了那伙计的殷勤。
想想呆在这看中国人的海军成军,确实心里不是个滋味,于是便听了劝,带着侍从,往城里大悲寺一带走去。
“西乡家闹出来的事,如今都要您给揩屁股,征韩派那帮蠢瓜,真是该死的很!”异域之中,又逢年节,大久保利通的心情绝好不起来,他身后的随从算是帮着他排解心中的郁结似的,数落着西乡隆盛兄弟的不是。
说起来也确实是西乡隆盛兄弟的不是,原本维新三杰拱卫王道,合作的挺好的,先是大政奉还,尔后就在几年前通过各种手段,光明磊落的或是卑鄙萎缩的手段,完成了版籍奉还,废藩置县这两项大业,眼看着国运就要朝着普鲁士那样的路子发展下去,却偏偏西乡隆盛这家伙不安分,趁着自己在欧洲访问,代理留守政府的西乡隆盛却闹着要打朝鲜。此时日本新建陆军不过区区两万人,家底穷的叮当响,国内各种叛乱层出不穷,这时候要打朝鲜……
再后来是紧急回国,尔后就是西乡隆盛的那位宝贝弟弟,闹出了所谓的西乡大暴走,政府无从控制军队,结果如今呢,三千多宝贝疙瘩死了七八百,还剩两千多等着自己去营救。
如果要论对西乡的观感的话,大久保利通自问一声,早他妈回国,不在这受这份冷遇了。但怎么办呢……
“不要胡说!”大久保呵斥了身后的侍从道:“一切都是为了皇国!为了天皇陛下!如果我们不做努力,千辛万苦经营的陆军,就要白白葬送在台湾!如果我们不能忍受屈辱,这份屈辱就要加诸于天皇陛下!”
但这份屈辱,不是他想忍受就能忍受得了的,中国派来的皁保,乃是理藩院大臣,如果跟他开谈的话,那就是说,日本要自承接受中国理藩院的调处,等若是自甘于与朝鲜一例,为中国的藩属,这样子虽说是委曲求全为了保存皇国的实力,但回国之后,只怕西乡隆盛那一派,又要暴走了,这一次是台湾,谁知道他们下一次会去哪里?大久保今天看见了,中国人的铁甲舰……
他滞留天津不回,其实也还有一个原因,只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一直也品味不出其中的奥妙来,方才一直皱着眉头,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琢磨这其中的道道。
那就是在台湾的西乡从道军,主帅自杀,而剩余两千多士气丧尽的疲兵,被中国人两万余人团团包围,一切饮食,都要靠中国人接济。那问题就来了,既然如此的话,中国人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两千多人吃掉?非要养着耗在那里?难道,要的只是自己屈从于现在的形势,去自行请求与理藩院开谈?如果只是这样的目的的话,干脆吃掉那部残兵,岂不是更加的保险?
真是琢磨不懂中国人的这个新皇帝!
其实这个困惑,不止他有,北京的军机处,台湾的前线军官,都一直请旨犁庭扫穴,一举荡平倭寇残部,但一直都没有旨意下来。但谁也不能质问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这么按照目下形势,一面围着,一面例行进行着低烈度的进攻,维持着一股生气,也顺便轮战,练一练手下的各营兵士军官。弄得里头的日本人精神极度紧张,明明这批人,前几天还周济米粮的,过几天又发疯一样冲过来跟你打肉搏……
宋庆本来是好好地四川提督位子在等着,天府之国日子过得是很逍遥的,而且四川不设巡抚,婆婆少,更加的逍遥自在,如今被硬耗在台湾府这么个破地方,自然要想办法,不过他出身不好,非湘非淮,上头能帮着说话的人也少,不得已辗转之下,写信给跟随左宗棠远在天山一线作战的当年同袍张曜,请他帮忙说话。张曜是左宗棠手下三路大军之一,跟左宗棠的关系非同一般,帮着他求到左宗棠的门路,又辗转请托到京中的大佬,这才终于把问题反应到军机处。
不过,军机处如今已经不能兼顾他们了,因为领班军机王大臣恭亲王,正在风口浪尖之上,这是在大年初三宗室集会上头就通过风的,京里一定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与前几次不同,恭亲王这次请了宗室中的后辈,肃亲王豪格的七世孙,顺天府乡试举人盛昱,通过提调学政衙门,上了一份弹劾自己的折子,内容自宫门抄发出来,是弹劾军机首辅恭亲王为政乖张,媚洋成性,致国家与英夷之议约,大失体面云云……
不少人知道,这其实是皇帝与恭亲王叔侄两个演出来的一场苦肉计。
载深当然就更知道了,只是批了三个字“知道了”,过了几天之后,下诏恭亲王着革去原赏的加亲王双俸,罚俸一年,姑念该王大臣一向宣力有致,不无劳绩,着加恩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一直到了二月里,载深的万寿,也就是民间所谓的“圣诞”过后,这才算是堪堪平息了下来,而宋庆的苦恼,也终于传到了载深这里。
“这是李鸿章的差事,应当早些透露一些端倪给宋庆知道的,不过李鸿章一直奉密旨办事,不说也是对的。”载深笑着对替左宗棠做传声筒的文祥道:“不过如今既是倭人那位酒保愿意来京谒理藩院,也可以稍露口风了。叫李鸿章写信给宋庆备说一二就是。”
这番话说的文祥一点头脑也摸不着,他如今整饬神机营旗营,政务上头疏松了不少,但因为恭亲王刚刚挨过罚,他递补成为头号军机,这件事自然是轮到他头上,以军机首辅的身份,自然要问一两句。
“倒不是信不过你们。”载深看着文祥老态毕露的样子,再想想几年前就是这一位还领着神机营出关打马贼,正是壮年的风范,如今两相对照之下,不由得有些感慨,关慰了两句身子之后,解说道:“倭国乱,朝鲜才能安,琉球前两年已经落入倭人之手,尚家如今就有人在北京到处拜衙门,皁保是知道的。朕留台湾那拨人性命,也是为着等和约一成,回去之后倭人就要闹内乱,尔后的事情就好办了。这不是君子的王道,倒有些像兵家的诡道,朕自来是讲道学的,是以也不太好跟你这样的正人君子谈及。今天既是你问起,朕也不得不分说一二了。”
文祥当然要谢恩承罪,这都是例行的套路,载深也见惯了。为文祥解说了几句倭国此时国内的形势之后,也就叫他去了。神机营的整改,其实真不是人干的活……
促使大久保利通低头的,乃是日本此时正好爆发了一场内乱,肥前藩的士族政党征韩党和忧国党,动员了三千多名不满维新的旧武士,抢劫了一家银行的二十多万日元,招兵买马准备叛乱,东京急速催促大久保利通尽快完成在中国的使命,尔后回国平定叛乱,这时候的天皇,已经不信任西乡家的人了。
所以,皁保在北京很快就见到了大久保利通,双方的其他条件都好谈,就是一条一直谈不拢。日本愿意赔偿中国损失,和道歉费用二十万元——这里用的是日本贸易银元,一枚银元大约银子八钱左右,为两国都接受的。而皁保要求的是二百万,讨价还价之后,在八十万的价位上成交。作为回报,日本可以撤回两千余人的军队,以及战殁士兵的遗骸。这种谈判没有什么太多的条件,大久保满心以为这两条就完了,但皁保附加提出的附加条件却叫他吓了一跳,中国要求恢复琉球王室地位,并从琉球撤军。
这就不是他能答应得了,但他也不能继续在这里磨,只好请求将赔款额度提高到一百二十万,第三条容日后再议,这才勉强的及时从中国抽身回国。
虽说是以理藩院名义成约,不过载深却没有幼稚到日本当真会甘心做藩属的地步。只不过,即使他们有心闹出点什么名堂来,也未必能够有多少作为了。
伴随着台湾战事的完全结束,左宗棠的新疆用兵,已经是全面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