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就到了年关,腊月二十八这天,家家户户都在忙里忙外的张罗过年,曹材曹少掌柜这天和往常一样,正在栖凤轩二楼喝茶,刚坐下不大一会儿,就见一个家里仆人急急忙忙跑上楼来,跑到他跟前说道:“少爷,老爷回来了。”
“哦!”曹材吃了一惊,“现在何处?”
“老爷家都没回,先去了下关织厂啦!”
“快些备车,待我前去迎接!”曹材吩咐道,站起身来向大家打了个招呼,急急忙忙的下楼了。
下关,曹广兴丝织厂。
一个中年男子仔细打量着运转中的织机:“这便是新式的水力织机吗?”
“回老爷,正是。”老管家在一旁回答道。
“有多少台?”
“这种是织素缎子的,共有一千五百台二十台,那边是织提花绵缎的铁织机,共有六百六十四台。”
“果真不同了啊!”那人感叹道,“没想到我一走四年,这江宁己不是当年的江宁。”
“合家都等着您回来主持生意呢。”老管家小心的措着辞。
“嗤!”那人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看曹材提步撩袍的正在向这边跑过来。
顿时那人脸色一变,脸拉了下来,曹材跑到近前,看到父亲脸色不善,忙正了正衣冠,规规矩矩的跪下,叩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的道:“父亲大人在上,材儿给您请安了,父亲大人出门日久,鞍马劳顿,身体……身体可好?”说到后来,己是忍不住快要哭出来。
那人正是曹材的父亲,曹广兴的大掌柜曹篁。
他听到儿子给他请安,想到多年父子离别,眼窝一热几乎也要哭出来,忙定了定神忍了下来,板了脸,冷冷的道:“跑那么快做什么?没个稳重样子!”然后才慢慢的说道:“我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念,用心把生意做好,免得叫我不省心就是好了。”
请过安后,曹材方敢站起来,这才能抬头打量一下父亲,只见父亲一脸的风尘疲惫,又是老了几岁,心里又是一酸,忙问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急?也不教人打个前站,捎个信儿回来,孩儿和全家也好到城外迎接。”
“你当是乾隆爷下江南来着?”曹篁说,“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不像你在江宁城里这般花天酒地的招摇——这不是盼着能在年前赶回来,好合家团聚过个好年嘛。”
“爹爹己经有四年没在家过年了吧?”
“身不由己啊!”曹篁叹了口气,“京城那边的生意不能没人照顾啊。”
“爹爹在京城这几年,北边的生意是越发红火了。”
曹篁这才露出了笑意:“你小子少给我脸上贴金!我有个屁本事?还不是全靠和坤和大人和几位王爷照顾咱家生意?人要有知恩图报之心,千万别把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拉。”
“父亲教诲,孩儿谨记在心。”曹材说,“您在信里边说,为了和中堂的一件事儿,您特地跑了趟新疆?听说还险些出事儿?”
“这事儿你不要问。”曹篁打断他道,“该告诉你时,我自会告诉你;人家照顾咱家的生意,咱也得为人家分忧解难不是?再说我去新疆,一办是为了这件事,另一半也是为了咱家的生意,咱家过张家口往西运的货,可是越来越多了——好家伙难得了你的新织机啊,不然哪能出这么多的货!”
“既然回来了,您就先回家一趟呗。先见见家里人。您这一路上累的,先休息两天也好啊。”
“见什么见?有什么好见的?”曹篁冷冷的说,“再说我又没有七老八十!还是你嫌我这糟老头子碍事儿了?”
“孩儿不敢!”曹材忙说道。
“算了,我随便说说而己——来,陪爹爹好好看看咱家的新厂子,我还没来过呢。”
“孩儿遵命。”曹材说,在前面领路,向父亲介绍着厂里的情况,后边老管家慌忙跟上。
曹材一一向父亲指点着,这里是织素缎子的车间;那里是织提花锦缎的车间;这里是丝染厂;这儿是原料仓库……那条渠是专门开凿,用来引来河水推动水轮机转动的,成品仓库也是靠渠而建,货物能直接装船运走……您看那远处正在建的,是个比这个厂子规模还要大的棉纺织厂。
待厂子里的事物看了大半,曹篁点点头:“果然不错,我不在这几年,多亏你经营有方,咱们曹家,什么时侯有过这等格局?,没想到江宁城里起了这么大变化——我走时还是家家机杼之声不绝,如今听你一说,整个江宁,便只剩下三四家织厂了。”
“不光江宁,整个江南纺织业也就那么几家了,小作坊全垮掉了。这正是群雄逐鹿,楚汉争雄之时!”曹材得意的说。
“好大的口气!”曹篁笑骂道,“材儿,你确实经营的不错,看来,我真的是要退下来了。”
“父亲年富力强……”
“扯什么淡呢!”曹篁挥挥手,“这儿又没外人,咱爷俩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迟早是要坐我这把交椅的,我也不想跟熊老头子那样,一直占着位子占到死——我退下来无事一身轻多痛快啊。你莫要管其它的,只需好好去做就行了。”
“父亲!”
“不说这些了,时侯不早了,今天就看到这儿吧。”曹篁说。
“孩子送爹爹回家休息。”
“我先不回去,”曹篁说,“我先去你娘坟上看看——你与不与我一起去?”
曹材半天不作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涨红了脸,低着头一动不动。
曹篁叹了口气:“算啦,你不想去就不去吧,”他摇摇头径自走开,管家看了一眼曹材,赶紧给跟上,曹篁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对着曹材说:“你现在想不通不要紧,很多事不能怪你娘,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娘吧,有空去拜一拜她吧。”
曹篁走了,曹材抬起头来,透过工厂的大门,能看见天边的晚霞,橙黄温软的夕阳照斜斜的映进车间里来,笼罩着他的周身。
在机器的轰鸣中,似乎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