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天,杜氏兄弟俩接到了一份请柬,袁枚请他们兄弟俩去家里听堂会。收到袁枚的请柬,杜怀仲有点意外,虽然平日里,杜怀仲没少结交江宁的文人墨客,他兄弟两个虽然不是文化人,但在江宁文化圈儿里也建立起来了一些声望,但他们认识袁枚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只因袁枚的庄园要翻修,接手这件差事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香山营造社,而杜家洽巧正是香山营造社的股东。就这样,杜怀仲才认识了大诗人袁枚。
单说这袁枚的庄园,那可不一般,那是大名鼎鼎的随园,袁枚极是喜爱这宅子,自号“随园主人”,著名的《随园诗话》也是在这里写成。
杜氏兄弟俩按时间到了随园门口,递上名帖,在门口等待的时侯,杜怀仲打量着随园的建筑,突然问杜江海:“这个袁枚老头一定是个大贪官。”
“你怎么知道?”杜江海一愣。
“你可知道,这随园的来历?”杜怀仲神秘的一笑,问道。
“这我当然知道了,”随园整修的工程是杜江海亲自接手的,他能不清楚这个?“这个随园,原来就是江宁织造府的所在,说白了就是《红楼梦》里那个大观园——自从曹雪芹他祖上被查办抄家起,这园子就荒废了,后来就被袁枚买了下来,又重新整修,才改名叫做随园。”
“这不就结了——袁子才只不过年轻时侯当过两任县令——他哪来的钱买这园子?”
“……”杜江海却是一愣,旋即笑道:“拉倒吧,县令那种芝麻官儿,有什么油子可捞,漫说他刮地皮,就算他在任上挖地三尺,也买不起这园子啊!”
两人说笑了几句,却见杜怀仲脸上一愣,杜江海问他怎么了,杜怀仲指指停在大门口旁边的一排马车:“见那辆了没有?是两江总督书麟的车。”
“两江总督也来了?”杜江海吃了一惊。正在这时,下人回禀,请二位进府。杜氏兄弟两个进了随园,来到花厅,只见己是高朋满座,不光是袁枚和书麟,还有不少两江的官员、士绅在座,杜氏兄弟忙一个个见礼。
等两人落座,见厅堂上,众人面前摆着红彤彤的柑橘等时鲜水果,一盘一盘都是极水灵,让人看了就眼馋,显然是刚采摘下来的。袁枚道:“我的一个学生,自家庄子里柑橘熟了,特地给我送来一船,我见今年的桔子着实不错,便请大伙来尝一尝。”杜怀仲心道,这老头好大的面子,虽然辞官多年,但官场的人脉还是这么熟,果然不能小看了。一边环视四周,只见两江总督书麟,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相貌是明显露着满族人的特征,胡子眉毛都花白了,清清瘦瘦,只见书麟笑道:“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宁二杜,久仰久仰,平日里都听人说,杜家老大是活鲁班,老二是活财神,今儿个一见,的确是年青才俊。”
“大人过奖了。”杜怀仲谦虚道,他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京城来的书麟一听,好感大起,便和杜怀仲多说了几句,众官员见上司喜爱这个年青人,不由也在一边帮腔,杜怀仲本就是能说会侃的人,不大一会儿就成了堂会的主角,众人都听他讲故事听入了迷。
“你说那尼德兰,果有一座阿……阿甚么丹来着?”一个官员打听道。
“阿姆斯特丹,此为尼德兰第一大港,尼德兰人行舟海上而发迹,百年富贵皆自此城出。”杜江海说。
杜怀仲却说:“那阿姆斯特丹却有一样风俗——此城风月场所甚多,各家的姑娘,却不像我们秦淮河里一般躲在花船上,而是如同店铺里的货物一般,摆放店中,明码标价,任由客人挑选。”
众人都是大笑,有人道:“杜老二最会说笑话,我却不信。”有人却道:“蛮夷不知教化,只怕是真的。”大部分人却是听的心里痒痒,恨不得能亲自到阿姆斯特丹看一眼这独特的风俗。有人偏道:“我看倒是真的——方才江海兄说过,这尼德兰人是跑船的——大伙想啊,在海上跑船,只怕是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个娘们儿,等一上了岸,那得多猴急啊,这时侯你再叫他上花船听曲子,不把人憋死才怪。”
众人都是轰堂大笑,道:“此言有理!”杜怀仲看那人风liu不羁,神色轻松,不像个当官儿的,暗自回忆方才袁枚老头子向自己介绍众人时的情形,想起来这人叫做赵翼,是个文人。不过赵翼下一句却让他吃了一惊,只听他又道,“前年我在台湾平林爽文的时侯,闻听军中士卒有打油诗道:‘从军整三年,母猪赛貂蝉’,想来是一个道理。”
没想到这个书生还带过兵!杜怀仲不由多看他了两眼。
众人又聊了几句,不大一会,话题从台湾平乱,拐到了安南局势上,议论起孙士毅在安南平乱的情况来。
“孙阁老出马,自然不会有事,前几日捷报连连,眼看着安南局势将要安顿下来了。”总督书麟说。
“如此最好,”赵翼说,“孙阁老是平过台湾的,但安南和台湾不同——台湾近在肘侧,纵有小变,天兵即刻压境,形势不至于败坏,安南远在万里之遥,山险水恶,厉障之地,这次孙阁老只带了两万军,虽说眼下形势大好,但不能掉以轻心啊。”
一番话说的书麟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是个不喜欢管闲事儿的人,孙士毅仗打的如何,自然不关他的事儿,他可不想落个“议论朝政”的名声,这时只听杜怀仲道:“说起厉障这玩艺,纯属胡说八道,咱就不信。”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都说怎么能不信呢?有人说你杜怀仲是花旗国回来的,打小在那种蛮荒之地住惯了,自然是不怕厉障,但中原人士初到番邦,哪有不病倒的?
杜怀仲便道:“南桔北积,原是一理,所谓厉障之说,太过玄幻,不足为信,依我看就是不适应环境,各地气侯、水土、饮食等多有不同,初到一地,水土不服是常事,更有人不肯入乡随俗,旧地方带过来的习气不肯改——譬如我一个朋兄,在京城时,一天要吃一只烤鸭子,到了江宁,气侯湿热,却仍然不改,不久就生了场大病——难不成江宁就是厉障之地么?”
却听得书麟哈哈大笑起来:“你说的是我府里那个辁枢吧!那个杀材真是个活宝。不过你说的极有道理——京城的鸭子只是烤,江宁偏偏都做盐水鸭,可见正是这个道理。”
众人都道“总督大人英明。见解深刻。”
众人话题这才离了安南军政,转到别处去了,赵翼道:“杜氏昆仲不愧是做过《防疫册》的,这番话说的果然极有见地。”
杜怀仲谦虚了几句,却听得袁枚说道:“怀仲不必过谦,你兄弟二人当真胸中有文章——那《浮桴四海记》写的极好,老夫甚是喜爱。”
“多亏了李阙润色、评注。”
袁枚点点头:“你书写的也好,李阙评注的也好,唉!李阙那后生,才华是极好不过了,只可惜持身过于孤傲了。一身才华空付光阴!——就是那么梗介的一个人,居然肯在你杜家的那个甚么‘庶务局’里主持巡更、洒扫这种事——可见你杜怀仲果然历害了。”
“见笑了,朋友之间对脾气罢了。”杜怀仲小心的说。
“便是这个道理了,李琼玉看不起酸腐文人的——听说江海也看不惯那些穷酸,还造了许多笑话来编排他们?”
杜怀仲吓了一跳,忙道:“我怎么不知道呢?怕是误传。”
“我倒听说,江海兄见一个书生读《孟子》,读到《齐人有一妻一妾》,便道:‘都穷的要饭了,还讨甚小老婆’,又见人谈《韩非子》买椟还珠的典故,又道:‘那个郑人本来就只看到椟,珠子纵然价值千金,郑人眼里也不过粪土,众人都笑郑人太痴,却不知郑人笑众人太俗呢’——可有此事?”说话的是一个文人。
“说的好!”众人都赞道,“江海大有魏晋遗风!却比当下这些酸腐文士强多了。”
众人一面说笑,一面品尝鲜果,那些文人都聚在一起,谈些诗词歌赋,官场上的人谈的却是宦海风波,官员的沉浮。杜怀仲和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却听两江总督书麟问道:“有个事情向你打听一下:这两天突然出了一件怪事儿——不知哪里冒出来许多人,向某聒噪着甚么‘江宁开阜’之事。你可曾听说?”
“是么?”杜怀仲不动声色,反问道,“甚么‘江宁开阜’啊?”
“都说江宁生意场上,杜老板的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你会不知道?”书麟怀疑的看了杜怀仲一眼,他原本疑心这事儿和杜怀仲有关系呢。
“开阜和某有什么关系?”杜怀仲仍是一脸很傻很天真的样子,“某是做机器的——难不成向那些洋鬼子难机器不成?若说开阜,最得到甜头的,该是那些织厂啊。”
“这倒没错,跑到我耳朵边吹风的,多是和那些织厂老板有关系的人。”书麟点点头。
杜怀仲说:“那总督大人以为如何?”
“简直是笑谈!”书麟不屑一顾的说,“那些商贾贪心不足蛇吞象,想银子想疯了!”
“呵呵,商人嘛,三句话能离了赚钱才怪了!”
“鼠目寸光之辈!若只是些商贾异想天开倒也罢了,老夫担心的,是现在下边有一些官员,居然也动了这个念头。”书麟摇摇头。旁边的官员吓了一跳,纷纷揭批起“江宁开阜”的错误认识起来。
“不过此事也并非没有好处——泉州、广州等地,因海商而大富,如果这生意江宁也能做上一笔,那江宁的税赋立马就会高上许多,到时侯……”
“怕的就是这个!”书麟指头敲着茶几,“有些官员,只求的自己辖下,税赋高了,面子上有光,升迁的快,却不知商阜一开,后患无穷——福建广东那些地方是沿海,沾染洋己,与是没有法子,江宁没来由的去惹这人麻烦做甚!银子银子!眼里只看到银子——银子是能吃?还是能穿?”
这下杜怀仲脑子彻底糊涂了,他又绕着弯子和两江总督大人打了半天嘴官司,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对方想的是什么,而知道对方的心思之后,杜怀仲却有恨不得一头碰死的冲动。
原来——当时的官员们,有一种独特的经济理论——黄金白银这种财富,看起来很诱人,但却毫无实用价值,相比之下,粮食、布匹、绸缎等等货物才是直正有价值的,这一点和现代经济学恰恰相反——现代经济学重货币而不重货物——当然,那是因为在市场经济体系下,货物的价值完全是靠货币来实现的,这也是货币的意义所在。
总之一句话:书麟老爷认为和洋人贸易一点意义也没有——洋人有银子,可银子没有用处,把大清朝各种有用的物资拿出去,换成没用处的金银——这种事情跟本一点意思都没有!
杜怀仲强忍往想要去撞墙的冲动,一面在心里盘算——倒底是泱泱华夏,礼仪之邦,和洋鬼子相比,境界就是高——马可波罗只消提到金银财宝四个字,哪怕他的牛皮吹的四处漏风都能忽悠着欧洲人满世界的烧杀抢掠,可中国这帮谦谦君子,你把银子捧到他眼前想跟他做买卖,他都不带看你一眼的——真是太他妈五讲四美有道德了,都道德出毛病来了!
其实凭良心说,当时人们的这种经济观,对于封建农耕社会来说,也算合用,问题是——洋人己经到你鼻子尖下了!你还关起门儿来不搭理人家,一味沉浸在过去的旧时光里,幻想着老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这可能吗?现在洋人是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等他们弄懂了中国的国情,杜怀仲再清楚不过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了,两种文明的冲撞如同两个高手对决,谁先看透了对方,谁就赢定了!而输掉的那一方……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哆嗦。
“你怎么了?”袁枚老头正在剥一个桔子,吃惊的问道。
“没什么,”杜怀仲笑笑,“总督大人高瞻远瞩,思虑深远,晚生这会才想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