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说是冷,雪下的却不多,而且大半己经化了,只有背阴的地方,还有一小块一小块的残雪。紫金山上,树木脱尽了秋叶,只有硬瘦的枝干裸露在凛冽的山风中,发出呜咽的声音。风把天上吹的一丝儿云彩都没有,蓝的发黑,太阳一照,天地间一片明净透亮。
三个人踏着枯叶走上山来,左面一个,一袭黑色大氅,削瘦干练,戴着一副水晶眼镜,面色平静如深潭;中间一个人,身穿黑底金红团花马褂,腰中扎一根大红的带子,虎背熊腰,一张大饼脸,满脸大胡子,眼睛里透着骄傲与刚毅;右边那个,一袭朴素的白布长袍,面如冠玉,说不出的儒雅。
三人上到山顶,放眼望去,远处浩浩汤汤,扬子江上,一片片风帆高悬,近处虎踞龙蟠,古城江宁,万千间房厦鳞鳞。
中间那人把这风景看了又看,叹道:“好一派气致风光,怀仲、琼玉,我真是舍不得走啊!”
这三个人,正是杜怀仲、李琼玉,还有辁枢,因为不久前皇上下旨,招两江总督书麟回京,着孙士毅接替总督一职,辁枢眼见就要跟他主子回京了。
“这两年在江宁享福了吧?”杜怀仲说。
“嘿嘿,江宁当真繁华,不过我也想北京城啊,要说京城里也有不少好玩的玩艺儿,我不舍得走,还是因为有你们两上,你说咱们哥几个在一起玩的多开心哪!”辁枢由衷的说。
“莫要做惺惺小儿女态。”李阙笑道。
“谁做小儿女态来着?”辁枢不承认,“还记得当年,咱们相逢,还是在这紫金山上——那年我主子是奉旨钦差来江宁,我是跟来玩的——真快啊,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杜氏兄弟两个,还只不过是个小肥皂作坊的老板,现在的杜家,己经是名震大江南北的巨富了,杜家的生意做遍天下,蒸蒸日上,单说重工业,就有五洲机器局、五洲钢铁、五洲造船、五洲煤炭。兵工业方面:武汉制造局所,武汉被服厂。化工方面:五洲染料行、镇江生活用品公司。建筑业有:香山五洲营造社、五洲土木局、五洲建筑材料公司;金融业方面除过五洲工农银行和五洲保险公司外,是下关开发基金会和西南垦植贸易公司里都有杜家的股份。
“可不是,”杜怀仲说,“那年好大的雪啊!”
“是啊是啊,那年咱们哥儿四个踏雪寻梅,行酒吟诗,何等痛快!我喝的把酒坛子都给扔了!哈哈!只可惜江海今天不在这儿。”辁枢说。
“他在上海正忙呢,前几日来信说那边新的造船厂里己经开始造船了,一条船光龙骨都有十几丈长!”杜怀仲说。
“看来江海真有泛舟四海之意。”李阙摇着扇子说,杜怀仲看了他一眼——这么大的风了你还嫌不够?看来你这毛病是一点儿都没改啊!
辁枢摇摇头:“那可不成,你们在江宁,我还能抽空跑过来找你们,他倒好,坐船跑海上去了,让我上哪儿找他灌酒?不成不成!”
“辁枢你放心,”杜怀仲说,“过不了两年,等我的生意做到了京城,一准儿去找你喝酒。”
“一言为定!”辁枢大喜,一把揽住杜怀仲的脖子,“到时侯我请你吃烤鸭子,二锅头尽饱喝,灌死你这孙子!”
看着杜怀仲在辁枢胳膊底下小鸡一样的蹬腿,李阙哈哈大笑起来。
……
江宁码头。
孙士毅很快就到了江宁,书麟是个很会来事儿的人,亲自带了两江的大小官员和士绅代表到码头,办了个隆重的迎接仪式。
众人都在码头上翘首企盼。天气挺冷,江边风大,大伙儿都有点哆哆嗦嗦的。杜怀仲身上贴着“士绅代表”的大红条站在人群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完事儿吧赶紧完事儿吧,真他妈冷啊!”他本不想来的,但现在他也是江宁一号有头有脸的人了,不出来露个脸表达一下对朝廷工作的支持说不过去啊!
书麟倒是一脸的庄严肃穆,任凭寒风吹着他那张老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上派孙士毅来江宁是有用意的。
俗话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知府尚且如此,何况总督,更何况是两江的总督?这位子不是肥缺,而是肥缺里的战斗缺,别的地方是捞钱儿!这儿是钱自己往里兜里流!哗哗滴!
皇上派谁来,就等于是让谁发财了——当然,发财的机会大家有份,好事儿不能一人全占了,你发几年,理所应当得换别人发点财了。当年乾隆之所以派书麟过来,一来是前任总督福岳任上暴毙,他手边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来看也是看了高富氏家族的背景,心里就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
孙士毅在安南打了败仗回去,乾隆没给他好脸看,冷落了他整整一年,现在想起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对不住老臣子,得勒,眼见书麟这两年在江宁吃的差不多了,赏你吃两口吧。算是打了一巴掌,现在再给块糖吃。
就这样,孙士毅嘴里叼着新任总督的大白兔奶糖就到了江宁。
和江宁的隆重迎接相比,孙士毅派的架子倒是不大,他只带了几个下人和幕僚,几箱子书,数箱行李,简简单单的只有一只船就来了。
船一靠岸,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四下里一片称颂之声,一番繁文缛节的礼仪之后,孙士毅从船舱里出来,杜怀仲所站的地方比较靠前,算是VIP席位,看的真切,只见又是一个瘦干巴的老头,心里想:“老头子老头子,大清朝的官儿怎么都是老头子呢?唉,看来朝廷干部年轻化的工作做的不扎实啊。”
孙士毅缓缓走下跳板,一面向在场群众亲切的挥手致意,终于踏上了江宁的红地毯。
好么,再搞个仪仗队,升个国旗奏个国歌什么的,再搞几个肩上扛着长枪短炮手里杵着又黑又粗又硬的圆柱体争着往领导的樱桃小口边塞的某某TV的记者们,这就齐活了,整个一外国元首访问啊!在这陌生的大清朝,眼前的场面却让杜怀仲有了莫名的熟悉感。
嗯,群众堆里还少几个“热烈欢迎新任两江总督大人走马上任”“孙大人,江宁欢迎你!”之类的标语。杜怀仲一面跺着冻麻了的脚一边胡想乱想。
忽然有道凌厉的光芒一扫而过,他浑身一寒,打了个哆嗦,他愣了一下。
扭过头找那寒光的出处,却看见孙士毅身后是几个下人、随员正从船上下来,孙士毅的随员一个个都很低调,低着头,不看、不笑、不怒,像是机器一样麻木。
刚才那寒光,好像就是从这群人里传出来的,就好像、就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一样。
这时一群人围了上去,又是拉又是扯,热情的从那群随员手里拿过行李物品,人群一片混乱。
孙士毅一面客客气气的和书麟见礼,一面在心里暗笑书麟搞这么大个排场——这个脓包自己捞够了,便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来江宁是为了捞银子来的。却不知道皇上派他来,是有事情在身的:一来,江宁这两年税赋大涨,皇上倒底是明君,知道这里面必有异样,要派个得力的人来看看局势——只凭书麟那语焉不详的几道折子,万岁爷可不放心;另一方面儿,西南开发的事情重要,要有一个精干、了解西情形的官员掌控局面,这一点孙士毅正好符合,而书麟那个家伙跟本不是这块料子。
在孙士毅的眼光看来,书麟是混日子的,而自己是来办事儿的。其实这一点和大多数人一样:别人都他妈是废柴,就我最历害最正确,无比正确,永远正确。
扯远了,呵呵。
他站在红地毯上眼睛一扫,朝人群这边走来,书麟吃了一惊,忙抢步跟上,只见孙士毅走到那班工商士绅的代表面前,一拱手道:“这位年轻人英气勃发,想来不是凡人。”
“领导好!”杜怀仲从刚才的发愣中回过神儿来,这才发现孙士毅己经到了跟前,一句“领导好”脱口而出——还好,他硬生生忍住了伸出双手去和孙士毅握手的冲动。
“领导?”孙士毅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说的好!说的好!‘领导好’,哈哈,哈哈。”
“哈哈”杜怀仲跟着笑,却不明白是怎么个“说的好”法。
“这就是杜怀仲杜老板。”书麟在一边介绍道。
“果然叫老夫猜到了!”孙士毅得意的说,“江宁杜二嘛,名气大的很!”
杜怀仲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说了一堆感激不尽的废话。
这时侯,站在一边的另一群人不干了:他们都是当地的文人举子,按惯例,领导第一个接见的向来都是他们,然后是高僧真人这类宗教界人士,然后才是各族长老、地方士绅,最后才轮到这帮商人——如果此时领导还没有厌倦的话,这回孙士毅居然把他们晾在一边儿,先去接见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商人!这叫他们如何能忍受?这帮人最敏感的就是面子和地位——因为他们除了面子和地位之外一无所有!真正有学识的人是不会站在这里的。
在那群文人恨的牙痒痒的时侯,杜怀仲身边一个人却开心死了,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曹材曹大少爷。看那帮迂腐文人的表情!啊呀啊呀!都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子酸味了,哈哈哈!太开心了!
好一番折腾之后,这出热热闹闹的大戏总算演完了,众人纷纷散去,一面大声夸耀着方才自己如何喊口号的声音大,连孙大人都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呢。马上有人说道不对不对,不是看你,是看我才对,因为我磕头的动作如何规范标准。
杜怀仲肚子里一阵酸水直翻,扯住曹材说:“我饿死了,吃饭去?”
“好啊,叫上老张,去吃庆易楼?”曹材也是又冷又饿。
“还是喝狗肉汤吧,热乎。”
“对!就这个了!”
码头附近一家狗肉铺,这种地方一般来的都是下等人,地位低穷脚力的就站在店门外,几个铜板买一碗汤,两个饼,住墙根下蹲了就喝,稍微有些身份的,便进店里坐着喝,杜怀仲山珍海味吃的,糠菜窝头也啃得,张董事长是小织户出身,没做董事长之前这种地方也是常来的,曹材和他们混的时间长了,也早习惯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这会儿仨人各自抱着一个粗瓷大碗喝的吸里呼噜的。热气腾腾的肉汤,撒上红红的辣椒面子,一碗下肚,浑身出汗,那种舒服劲儿就别提了。
突然外面一阵凶猛的狗吠,大伙住外一看,原来是掌柜的扔了根骨头出去,街上两条野狗为了这根同类的骨头争抢了起来,引得路人都驻足去看热闹。
杜怀仲突然愣住了,那野狗的眼光,他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