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
地处南北要冲的随州,商贾往来,称的上是富庶之地,可是因为打仗的缘故,一下子挤满了难民和军队,忽然间变的喧嚣嘈杂。如今又成了总督大人的行营,平日里并不算小的一座城池,一下子变的极为拥挤了。不光大街上,连小巷里都挤满了携家带口的难民、三五成群的兵丁。
在一条街上,一堆官兵们围坐在一家商铺门口,铺子上挂着一块招牌“老纪典当”,是个当铺,招牌下的台阶上坐着个人,满面红光,眉飞色舞的向众人讲着故事:“说这个白莲教中,有一号人物——三省总教师齐林的就是,此人法术高强——这不是去年,在老杜家鞭炮厂,请下五雷心法把巡抚毕大人给崩死了——结果孽缘己满,连自己一起搭进去了……”
“纪老板,听说这个齐林,有个媳妇儿长的可漂亮。”一个士兵操着北方口音,好奇的问道,众人一听见媳妇儿,眼睛都放亮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支起了耳朵。
“不敢胡说!”被称做纪老板的,故作夸张的压低了声音,“媳妇是有的,不过不是人,是个鲤鱼精!”
“鲤鱼精?”
“你们这些北方来的军爷不晓事喁!”纪老板摇摇头,“我纪晴老纪家,世世代代在这随州当铺,你们在随州城里打听打听,莫有不晓得我‘纪典当’滴。湖北地面上滴事情,别人晓得,我就晓得,别人不晓得,我也晓得!”
“那你见过吗?”刚才发问的那个士兵舔舔舌头,“长啥样?”
“咋没见过?前些会儿,孙大帅没的来的时侯,那娘子就带兵打过随州城——你们去看看,城门上的血,到现在还有。——话说当时老子就站在城墙头上,远远一看,乖乖不得了!”
“怎样?”众人一起问道。
“她站的地方,一道金光冲天,晃的人睁不开眼,头顶上一片红云,老子定睛一看,不得了,真真是个鲤鱼精,就对那带兵的老总讲了:这个不行,你打不过,老总不听,非要亲自出马会会她,结果呢?嘿嘿……”
“结果怎样?”
……
众人正听故事听到精彩之处,没注意远处有个人骑着马朝这边来了,素白的马褂,滚裆裤方口鞋,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扮,腰里挎着一柄长刀,刀柄上镶着金纹,一张满人特有的大饼脸,面色白净,绷着脸不苟言笑,虽然穿着便服,从气度上也能看出来也是个武官,这些天城里官兵比狗都多,也没人搭理他,没想到那人行到近处,好似听到了什么,把马停了,翻身下马上前两步,双臂把人群往两边一拨拉,一群五大三粗的军兵竟被他轻松的挤在了一边儿,人群当间儿,那纪睛纪老板正吹的眉飞色舞,却被那人一脚踹在心窝上,喝道:“什么妖人,在这里鼓舌生事,乱我军心?”众人都吓了一跳,只见那人“噌”的抽出刀来,一道雪闪的刀光闪过,纪老板的脑袋就飞将出去,血染当街!
军兵们都吓住了,那人转过身来,把刀上的血一甩,喝道:“都他妈呆着干什么?等着吃军棍?”众人这才轰然而散。
那人提刀上马,没事儿人一般径直去了,只留下当街一具无头尸体。
话说方才那人策马来到州府衙门一侧,这里是孙士毅的临时行营,是衙门大库的一间空库房改的——出入的人太多,其他地方根本盛不下。一群军官和地方大小官员就在这飘着稻香和霉味的库房里开会。门口的守卫一见是他,拦都没拦就让他进去了。
孙士毅没有设几案,而是冲着众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官员们则坐在他下首两边的几排长条凳上,文官们坐的还算周正,武将们则大刺刺的抻开两条长腿。
孙士毅开会,倒也简单,不说什么客套话,让有事的人一个一个汇报,然后再一个一个安排任务,安排完谁的任务谁当场就走。门外等着的其它人再进来坐下,效率不低,今天事情倒不多,没人在外边排队,来人到堂前,齐齐整整行了个礼,朗声道:“下官明亮参见大人。”
“明亮请起,赶快过来。”孙士毅和气的说,这个明亮不是等闲人物,是乾隆帝身边一位得宠的侍卫,这次乾隆有意发到他的帐下,做个参领,孙士毅明白,这种人名义上是听他调遣,供他驱使,实际是来刷经验值、捡装备的,和这位爷一样的不止一位,还有一个同样难伺候的主:景安,是和绅的族人。清朝的官场上,汉族明里暗里受到压制,武官正甚,名义上孙士毅是两江总督,但身边儿没几个满人,朝廷是不会放心的。这种上可通天的人孙士毅是得罪不起的,要是把这二位开罪了,那这场仗不用打,就己经输了。
明亮走上前来,一干文武官员当然知道他的底细,一个个绽开满脸菊花般的微笑向他示好,他走到人前,不卑不亢找了个位置一坐,发现孙士毅正盯着自己的身上看,于是淡然的说道:“方才在路上见着个妖言惑众的家伙,便一刀砍了。”
众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孙士毅却不以为然,问道:“你对眼下的局势怎么看?”
“一切由大人决断,下官从命就是了。”
孙士毅一哂:“这里又没外人,我的脾气你知道,有啥说啥。痛快点儿。”
“大人,”明亮一拱手,“下官这几天所见,满街兵丁,无所事事,通日聚赌、狎戏,当官儿的更是天天吃酒、耍女人,军事废弛,没个军队样子。地方官员也很不像话,办起事儿来找不找人,办事时扯皮、溜号,衙前、团练人数虽多,完全是空架子,遇匪即溃,毫无斗志。这样下去,仗怎么打?”
这番话一说出来,等于是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得罪了,一时间众人都黑着脸,但谁也不敢说话。
“那依你之见呢?”孙士毅面无表情的问。
“以下官之见:此时最重要的,一是要整治军纪。二是要打个胜仗,振奋军心!”
“好急的性子。”孙士毅打着哈哈,其实他心里很同意明亮的说法,但这话也就只能明亮这种人敢说,别看他自己是两江总督,但打仗还要靠这帮烂泥不上墙的庸官,把他们得罪了,自己就完了。他悠悠的说道:“急不得啊,前几日景安也在这里说过类似的话,可后来呢,就在新野栽了个跟头嘛!”
明亮没说话,不过表情颇为不屑,景安打败仗的事儿他知道,随州北上,就是新野和枣阳,这两个县城一北一南,正好扼守住楚豫之间的通道,半个月前,孙士毅集结重兵,打算肃清两地之间的教匪,切断教匪北上入豫的通道,本来是场极重要的仗,结果景安那个怂包蛋,为了抢功,竟不等大军赶到,带着自己的人拼了命的往新野赶,其它人为了保护这位爷,只好跟着他跑,队伍拉成了放羊,结果跟教匪一照面,他倒掉头就跑,又把官军自己的队伍冲了个七零八落,导致全线崩溃,兵匪搅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最后反而是新野的守军冒死出城,把他给抢了回去,他吓的把从此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叫门都不开。此仗官军损失重大,孙士毅开的灰头土脸,几次动了杀心要处置景安,总算是生生忍了下来。
现在他拿景安说事儿,本来是刻意提醒明亮注意自己的背景,对方却以为孙士毅被吓到了。
“我这里有两件事没人干,一个是随西报来匪情;二是新野的败局需要拾掇。都不是好差事,你意下……”
众人一听,心里都是笑开了花,这两个苦差事都不好干,随州地面的教匪一直没有剿清,而到新野的烂摊子更是想想都头疼,孙士毅这是故意将他的军啊。
“某去新野,”明亮站了起来,“景安丢掉的脸,我去捡回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愿意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没有其他的事了。”
“那下官这就赶往新野。”明亮行了个礼,转身出了门,扬长而去。
有人在他背后冷笑了一声。
“心太热啊,”孙士毅感慨了一句。和其它官员相视苦笑。
“又是一个景安。”有人叹道。
孙士毅摇了摇手:“我看呀,他倒比那个景安强,别忘了,这是万岁爷御笔钦点的人。”
众官一时无声。孙士毅又缓缓说道:“不过他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新野一败,看来这仗是不能速战速决了,要做长久打算啊。”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心下明白以后的苦日子长了,孙士毅明白定下持久战的方略,要各地守军据城坚守,一面派出队伍巡逻,发现教匪,就地为战,不求大胜,一点一点耗掉对方。“湖北是口热锅,要让它慢慢凉下来啊。”他想。
等他安排完了任务,众官员都离开后,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书房,小厮捧上茶来,他喝了一口,问一旁边站着的夏语冰:“你以为如何?”
“大人的法子,自是稳重,不过如此一来,军队都分散镇守各地了,哪里又有野战之兵呢?将来野战是一定少不了的。”
“暂时没有办法,能守住局面,己然不错了,我再写几封折子请兵吧。”孙士毅提起兵来就头疼。两江总督的身份、统领数万大军,无论在皇上还是朝中大臣的眼里,他孙士毅都己经是风光体面到极点了,可打仗不是按皇上的心思来啊!让一个汉臣领更多的兵,己然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了。
“不才倒有一个主意。”
“你说。”
“镇守地方这种事儿,不如教各地编练民团……”
孙士毅冷笑了一声:“我当是什么高见呢,这主意用过的人多了,有个屁用,各地编练的民团、乡勇还少么?结果呢?吃空饷!御敌无策,扰民有术,”他放下茶碗,“还有,你别忘了:这是湖北地界——人人通匪啊!你编团练,是给朝廷编还是给教匪编都不一定呢。指望他们?”
“小人愚钝了。”夏语冰仍然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